“好。”夏婉也不强迫他,便说:“你想待就待,我陪着你。”
夏婉低头拿手机给江遇时和尉迟衍发了信息,告诉他们她已经找到了宋之礼,让他们可以回来了。
然后夏婉便将手机关机扔在了桌子上,和宋之礼那已经关机多时的手机放在一起。
此时此刻,这里只剩下了他们俩人。
没有任何的外界因素会打扰到他们。
夏婉走到了宋之礼的身边,和他一起抬头看月亮。
夏婉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这月亮又大又圆,像个馕,宋之礼,我们哪天去吃大盘□□?”
夏婉的思维向来跳脱,她很自然地说着这些话,似乎根本不在意他们身处何地。
而夏婉话刚说完,便被冷风吹的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似是无奈妥协,他说:“去卧室吧。”
但是因为和阳台有一定距离,窗户被用塑料纸封死了,所以好歹不用直面冷风。
夏婉伸手揉了揉鼻子,看着什么也没有的木板床,问道:“你昨天晚上就在这里睡的吗?这也太冷了吧,这个天气没个被子什么的,会冻感冒。”
宋之礼没有回答夏婉的问题,而是垂眸喃喃道:“是啊,冷,可他们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
“龙凤楼盘的购买者,幻想着搬进新房子的人们,烂尾楼的受害者。”宋之礼闭上了眼睛,说出了对他来说极其残忍却又刻骨铭心的数字:“九栋楼,总共473户人家,二十年,已经有三十七户人家有亲人到死都没住进他们期待的新房子。”
宋之礼讽刺地扬起笑容,明明在笑,却又显得那么落寞。
他说:“这栋楼盘是我父亲参与投资的,但是明面上的责任人并不是他。而我们现在待的房间,名义上的户主曾经就是我的母亲。”
在宋之礼的叙述里,夏婉得知这里的楼盘曾经是宋父参与投资的,说是要送给宋母的礼物,但是因为资金链断裂楼盘无法继续建设,宋父为了自己的利益选择拖延工期,其实就是卷钱走人,并且设计让自己成功脱身。
面对宋母的指责,宋父表示当时是情急之下的决定,这楼盘最多延期两年,一定会继续动工。
宋父早就和这栋烂尾楼没有关系了,他才不会倒贴自己的钱来继续工期,别人的死活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宋之礼垂下的眼睫轻颤,继续道:“你知道吗?普通人想要在帝都买一套房子是很难的,他们为了赡养老人或是孩子读书,大多要靠贷款借钱才能攒齐首付。而宋泽,他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轻而易举地毁了普通人甚至是他们背后家庭几代人一生的努力。到现在为止,他们其中有些人还在为这栋烂尾楼背负着房贷,就像是一个永无止境的窟窿。也有人因为要承担的家庭压力太大,过劳死在了工作的岗位上,又或者是自杀。”
宋之礼每一个字说出口都觉得愈发艰难,甚至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在此刻变得急促。
这些都是他不齿的、怨恨的、厌恶的,却无能为力的过往。
夏婉此刻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能一遍遍重复:“宋之礼,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是在他出生之前就发生过的事情,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该忏悔该自责,该因为这件事下地狱的人,是他的父亲。
即使夏婉如此说着,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语言是没有什么力量的。
倘若宋之礼能够轻而易举的放下,他现在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少年眼眶泛红看着她,问道:“你愿意陪我走走吗?”
夏婉点头。
黑夜。
夏婉抓住了宋之礼的衣角,举着手电筒跟在他身后。
然而即便如此,夏婉每一步走得还是非常小心翼翼,生怕哪里有个没发现的坑就一脚踏空掉下去。
可宋之礼却不一样,即使面前的路是一片漆黑,他也可以精准地踏上每一块台阶。
夏婉察觉到了这点,便问道:“你对这里很了解?”
然而宋之礼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夏婉更加难以置信。
“我妈去世之后,我来这里住过半年。”
这里?
这栋烂尾楼?连门窗都没有的地方?怎么能住半年?这里安全吗?宋之礼当时还是一个小孩,怎么能在这里生活?
夏婉有太多疑问,所以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从哪一个问起。
然而宋之礼却像是知道她在意外什么。
他们到了七楼在停下。
宋之礼站在门口,看向屋内。
这里的摆设相对就比较多了,虽然家具都已经落灰结满了蜘蛛网,但也能看出很多年前有人长期居住在此。
宋之礼介绍着这里的一切:“我来的时候,这里还住着一些人。比如702,住的是一名中年的失业男人,因为买了这里的房子花光家里积蓄,妻子最后选择和他离婚带着孩子回了乡下。”
他又看向了对面的楼栋,继续说:“很巧,在对面的七楼,住着一名带着女儿的单身母亲,她原本有很幸福的家庭,可是因为迟迟住不了新房还要背负房贷,丈夫一天在外面打三份工,两年不到就过劳死在了工地上。”
他对这里太过了解了,因为他亲眼见到这里太多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而这一切全都是他的父亲造成的。
看着宋之礼眼底的落寞,夏婉抓着他衣袖的手改为抓住了手腕,加大了几分力气。
夏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这样的方式提醒着宋之礼自己的存在。
此刻,她愿意做他的倾听者。
宋之礼抿了抿唇,继续道:“还有独居的老人,儿子毕生积蓄有去无回,已经无力在这样的大城市负担她的生活,只能来这里居住,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我来这里的时候,就告诉他们我母亲生前是这里的业主,我父亲也一起死了,所以只能拿着一张母亲留下的银行卡来这里度日。”
而那些人听完,都很心疼年幼的宋之礼。
即使他们的生活已经穷困成这样,连一个最小的单间都租不起才会来到这个什么都没有的烂尾楼居住,但他们都还是很照顾这个孩子,谁家烧了肉菜都要喊宋之礼一起去吃,甚至还东拼西凑帮宋之礼布置了他的房间。
他们明明是受害者,明明已经什么都没有自身难保了,在这样的绝境里,他们依旧是善良的,互相传递着爱和希望。
比如宋之礼房间的木板床,那是九楼的酒鬼伯伯和702的失业叔叔一起在二手市场和老板砍价两个小时都快吵起来了才以最低的价格给他买到的。
而那个衣柜,是对面六楼的研究生姐姐从之前租的房子里搬走房东不要了准备换的,她也专门找人帮忙运了过来送给宋之礼使用。
至于那套桌椅,那是宋之礼最宝贵的东西。
一个当过木工的叔叔看到了他书包的成绩单,立刻夸赞他是学习的料子,亲手打造了一套桌椅送给他,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学习给去世的父母争气。
宋之礼至今也无法忘记,那个木工叔叔将这套桌椅送给他,笑着说:“叔叔相信你,以后一定会有能力在这个大城市买下任何一套漂亮的房子,你还小,你不会永远住在这种地方的。”
那时的宋之礼还年幼,他忍不住道:“叔叔,我发誓,你也不会永远住在这里的。”
总有一天,他要让这烂尾的楼盘复工,还这些人他们本就应该有的家。
而木工叔叔笑着对他摇了摇头,说:“叔叔是等不到了。”
那天晚上,木工叔叔说是自己儿子的生日,他买了很多的食物挨家挨户的送。
在那样的环境里,没有什么礼物比能吃的食物更实用。
但是也有人察觉到了不对劲,那时烂尾楼里还居住着几十户人家,这样挨家挨户送的有肉有蛋有蔬菜,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而木工叔叔还给宋之礼提了一箱奶,笑着说:“我儿子以前最喜欢喝这个牌子了,你太瘦了,也要多喝牛奶,身体才能更壮实。”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不能拿你和我儿子比,你是好孩子,和他不一样。我家那个混小子啊,从小就不听话也不学习,我答应以后有钱了把他接到大城市来,可是我总不能让他和我一起住在这种地方吧?要是我再有能力一点就好了,我把他接过来,就带在我身边管教,你可不要嫌弃他是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你这么聪明又乖的孩子,要是我儿子和你认识,能和你学到一星半点就好了。”
而宋之礼则说:“叔叔你放心,如果他来了,我就和他一起吃一起住一起上学,不会让任何人瞧不起他的。我成绩很好,我一直都是我们学校的年级第一,他以前不爱学习也没关系,反正我现在也不上学,我可以从头教他,我一定能教懂他,让他也考上大学。”
木工叔叔带着老茧的大手在宋之礼的头上又摸了摸,眼里带泪,只是重复道:“好孩子,你是叔叔见过最好的孩子。”
他透过宋之礼的眼神慈祥,就像在看他自己的儿子。
那天晚上,木工叔叔在宋之礼的床上坐了很久,他们也说了很久的话,直到宋之礼都困了他才离开。
可后来,就没有人再见到那位木工叔叔。
直到他出现在了报纸新闻上,是卧轨自杀。
因为他妻子早亡,而儿子常年寄养在乡下无人管教,在上个月和人打架斗殴去世了,对于木工叔叔来说他也实在没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而宋之礼在自己的床头,摸到了一个布包。
那是木工叔叔最后的积蓄,用一块布包着二百六十三块七毛钱,全部都留给了宋之礼。
那天宋之礼觉得自己该哭的,可是他没有哭。
这一次,木工叔叔一定能够早点去往儿子的身边,及时的教导他,不会再让他走上歧路。
而也是因此,宋之礼才真正意识到,他不能永远留在这里逃避现实。
这只是烂尾楼,不是乌托邦。
而且他父亲以及小三巴不得他死在外面,这样什么都是他们的了。这样下去只是亲者痛仇者快。
所以时隔半年,宋之礼重新回到了宋家,那个他万般生厌的地方,就连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觉得是恶心的。
即便如此,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浑身是刺,冷眼和父亲争执,出言嘲讽继母,而是下跪请求父亲让他回家。
他在外面磨平了所有的棱角,而在宋泽看来就是这个儿子在外面过够了苦日子,终于肯低头了。
毕竟嘛,这么点大的小孩,能够支撑那么久,就已经很让他意外了。
从此之后的宋之礼,就是所有人看见的样子。
温柔包容世间的一切,完美到无可挑剔,这也是他在宋家生存所必须具备的条件。
因为他必须留下,必须扎根立足。
只要这样,他才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才能把不属于宋家的也都还给别人。
宋之礼说这些的时候,声音还算平静,情绪也逐渐稳定。
来过太多次的地方,即使触景生情最终也能够控制住自己。
尉迟衍和江遇时甚至不知道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只以为那段时间他因为母亲离世打击太大自我保护躲了起来,而谢厌虽然知道他在这里居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也知道他心底介意的是什么,但宋之礼也没有对他这么详细讲述过这里发生的点点滴滴。
这还是他第一次,把心上那道疤彻底撕开。
鲜血淋漓,载满了过往。
夏婉将视线向上看,因为此刻强忍着不掉眼泪的人居然是她。
宋之礼似有些意外夏婉的反应,随即眸底带着浅笑,伸手给夏婉擦了眼泪:“你怎么哭了。”
夏婉摇了摇头,说:“我就是在想,凭什么人渣到现在也没有报应,毁了这么多人的一生,为什么还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
他说:“会有的。”
终究有一天他会做到。
夏婉看着宋之礼的眼睛,认真道:“我会帮你的,无论你想做什么,我们都会帮你的。”
想做什么?
宋之礼笑着,却想了很久。
最后他说:“我早就没有家了,我想把这些人的家还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