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恶鬼

夜半,值夜的男人也开始昏昏欲睡。

李成揉着眼睛爬起来,迷迷糊糊的向外看了眼。

乌漆嘛黑的,小三子怎么还不回来,难道是已经遇害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实在是太好了。

他睡前喝了酒,现在有些憋得慌,于是扶着墙站起来,晃晃悠悠的找如厕点。

祠堂外当然是不可能去的,外面黑漆漆一片,谁知道看不见的地方是不是躲着一只想要吃人的恶鬼。

就在祠堂内解决好了,反正这是周家的祠堂,几百年前的老玩意儿,现在姓周的一个个死得精光,就算捣烂了这破地方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想到绝了后的周家,李成的思绪就又飘到了山上那座墓穴之上。

他是个外行,墓里的东西都有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但以他几十年来浅薄的阅历来看,好像没什么象征身份的东西。

拿出来的宝贝大部分都是些日常摆设,值钱,但也没想象得那么值钱。

听说无门村以前都是姓周的人家,世世代代守着这一处破地不肯迁居,任外面怎么开发商道,怎么扩宽河道都跟这群死脑筋的庄稼佬无关,后来因为战乱和逃荒,不少外姓人逃到这里定居,到了现在,姓周的死绝了,外姓人的后代占据了原本周姓人的地盘,在这里建起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说不定这些死守土地的周家人知道点什么呢。

死的人是周家祖宗,或者这群姓周的是世世代代的守墓人?

李成不知道,当初发现那里有个大墓的时候,正逢夏天大雨过后,他上山捡菌子发现了一块雕琢精细的墓碑。

他大字不识几个,只依稀认得墓碑上的几个字,啥啥将军。

哎嘛,这里埋了个大将军,底下肯定有不少宝贝。

于是李成十分义气的叫上几个狐朋狗友,扛着锄头去逛了逛。

这一逛收获不小,虽说这么做不道德,但有钱赚,谁管道不道德。

李成估摸着或许姓周的真的啥也不知道,但有人发现过这座墓,顺便把里面更值钱的东西顺走了。

可惜可惜,要是早生几百年,他李成岂不是可以富甲一方?

李成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劲儿还没过去的原因,他看什么都晕晕乎乎的,只觉得东是西,西是东,场景颠倒,眼前重影阵阵。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片小树林中。

夜风吹过他的脸,像是上好的绸缎帕子抚过,附带着若有若无的细细低喃。

不,不对。

李成疑惑的睁着眼,好像确实有什么声音,女人的,又小又细,软绵绵的,像是在哭。

他抬起头,看到不远处跪坐着一个穿着红裙的曼妙身影。

隔着雾气,依稀可见那女人背对着他,缎子似的乌发顺着肩头滑向身前,露出一段纤长雪白的颈子。

哟,瞧着身影是个美人。

李成有些意动,柔声问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晚上外面不安生,还是随我到别的地方去吧。”

那红衣美人似乎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幽怨的哭泣起来。

她嗓音如丝竹,悠扬悦耳,哀哀道:“不小心扭到脚了,奴家真的好疼好疼。”

美人受了伤,这怎么能行,李成立刻跃跃欲试试图上前:“那我过去搀你一把,你就在那里别动。”

美人闻言哭得更加伤心,她撒娇一般软着声音,说:“树上那条红线缠的紧,把奴家的手都割伤了,好哥哥,帮我把红线去了吧。”

声音绵软,直叫得人心中酥麻,热血沸腾。

当真是个小尤物。

李成酒劲上头,爽快的表示没问题。

三下五除二解开红线,他随手抛开,金铃摔在地上,发出一声低鸣。

林木深深,夜色黑暗,李成穿过雾气,来到女人身后,随眼一扫,便看到花瓣一样散在地面的裙摆下,一双雪白纤巧的玉足搭在地面,红色的绣花鞋被孤孤单单丢在不远处。

他盯着这一双脚,不禁开始心猿意马。

因为得来的钱不光彩,加之害怕村里人嫉妒与他争抢墓中宝贝,李成甚至只敢向外露出一分财,剩下的钱都被他悄悄存入钱庄,就连同床共枕多年的媳妇都不知道。

有这么多钱,他本来可以随意挥霍,再娶四五个美娇娘做小妾的。

家里那个老女人年老珠黄,又唠叨又笨重,抠抠搜搜上不得台面,李成早就厌烦了她,在去镇子上照看自家店铺生意时,总会光顾一些暗巷里的皮肉生意。

年轻的美人皮肤滑嫩,剥了壳的鸡蛋一样,让人流连忘返。

眼前这个美人,看上去比那些娼妓漂亮多了,这双玉足肯定一只手就能握一只。

李成反应过来时,已经捡起绣花鞋走到女人跟前,温声道:“夜凉,我给你穿——”

他一抬头,女人没有眼鼻的惨白面孔骤然映入眼帘,平滑的脸上,只有一张红艳艳的嘴一开一合,说着暧昧甜腻的话语。

!!!

女人弯唇一笑,猛然张开嘴巴,尖利的牙齿朝着李成狠狠咬下。

一声惨叫,惊飞了几只栖息在树梢上的乌鸦。

贪婪的吞咽声响起,伴随着黏黏糊糊的内脏翻动声,痛苦求救声,在这死寂的夜里越发清晰,让人闻之胆寒。

燕回站在高高的树杈上,垂着眼帘注视着树下的惨状,居高临下,毫无反应。

树下男人的惨叫呻|吟过分凄惨,濒死挣扎,绝望不甘。

燕回视若无睹。

掌心的玉牌有些发烫,若是借着光打量一眼,还能发现原本细白柔润的色泽似乎浸染了一层淡淡的红,像是有血渗入。

她握了握玉牌,在周围设下一道隔音屏障,低声问道:“师尊服过药了吗?”

一片死寂。

良久,玉牌对面才传来一道喑哑的喉音:

“疼……”

燕回眉心一跳。

不应该,琼枝露是西洲的疗伤圣药,即使被她丢在储物袋底部好几年,也不会药性丧失到这种地步。

至少,最基本的止痛功效不会没有。

蜃妖的声音接续传来,苦哈哈的道:“我滴大姐啊,你可别朝我发火,我整整三个药瓶的药都塞给您师尊了,他还这么疼可不能怪我。”

燕回:“……”

她握着玉牌的手指紧了紧,努力按下波荡起伏的情绪,皮笑肉不笑道:“我说过服用一粒就能止痛的,对吧?”

蜃妖阿巴阿巴几声,然后默默闭上嘴,装死不出声了。

“再等一小段时间,我很快就能回去了。”

燕回压下眉心,将玉牌重新挂回腰间,拇指推开剑鞘,泄出一寸冷光。

透过脚下的层层枝叶,她将目光投向进食的女鬼。

血水晕染了地面,连带着青嫩的小草都挂上了粘稠的血珠,腥气扑鼻。

李成举在半空中的手最后动弹了一下,最终无力垂落。

女鬼满脸鲜血,饱腹之后,懒洋洋的从襟口掏出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着嘴角。

破空声袭来的瞬间,她机敏的竖起了耳朵,正欲躲闪,左肩便被人一脚踩入泥土里。

她几乎整个鬼都顺着力道砸向地面,嘴唇磕上地面的石子,硌得她流了血。

“什么人?!”

女鬼挣扎不了,反爪向身后挥去,几乎与此同时,锋利的剑刃穿透她的右手掌,直直的钉入地面。

痛死了!

该死,这是哪来的多管闲事的修士?!

她实力不济,如果直接动武,怕是敌不过这个修士。

女鬼吐出口中的一块血肉,厉声尖叫,仰头吐出漫天黑气。

黑气一触及草木,立刻焦黑一片。

这是蕴含尸气的毒素气体,即使是金丹期修士,也不能轻易躲过它的侵蚀。

一定能弄死身后这个讨厌的人。

思及此,女鬼红唇弯起,低低的娇笑起来。

一只手从背后扣上她的后颈,摸上她的下颌,女鬼冷汗瞬间下来了。

……这个人竟然不受影响?!

扣着她下颌的指骨修长有力,她丝毫不会怀疑对方能轻松捏碎自己的头颅。

等等,你要干什么?

女鬼心中浮现出不好的预感,立刻道:“我乃修真大族豢养的鬼物,此次固然伤人性命,却是奉行主人之令,你若是杀我,定然麻烦缠身!”

豢养鬼物涉及修真世家的阴私,告知外人一定会被主人狠狠教训,但现在这种情况已然危及性命,不这样肯定会被弄死的。

女鬼暗骂这次倒霉,早知道这个任务会撞上强大的修士,打死她也不会来。

肩胛骨被踩碎,手掌被钉穿,回去修复定要耗费不少精力,没准主人还会斥责她办事不力,对她进行新的处罚。

“修真大族,哪个修真大族?”踩着她的人这样问。

出乎意料,声音竟然是个年轻的少女。

年轻强大的修士,意味着天赋了得,背后资源供应也不错,但这又怎么样,这个人身家背景再强大,又如何能强得过统管一域的修真世家。

更何况,那可不是普通的,新晋崛起的修真世家。

女鬼冷嗤一声,看来再多管闲事的人都会畏于强权,她想到自己所属的势力,不禁荣与具焉。

“梧陵江氏,便是我的主家。”

“哦。”

燕回眉眼不动,手指用力,“咔嚓”一下捏碎了女鬼的下颌骨。

祠堂的门被踢开时,赵老太正睡得香甜。

忽然一阵巨响,惊得她浑身一颤,猛然从美梦中挣扎出来。

哪个倒霉玩意儿,大半夜扰人清梦,诅咒他喝水塞牙缝,吃饭被呛死!

老太太瞪着眼珠子望向洞开的大门,便见一人拎着一条软软的东西,大步跨了进来。

她定睛一瞧,差点没把嘴歪上天去。

嗨哟喂,这不是那个不尊老爱幼脾气暴躁恶毒娇纵的臭丫头嘛。

这个臭丫头居然还会回来,不是说不会回来,不会再管他们这帮村民了吗?吼吼吼,看起来果然还是要遵守宗门规定,老老实实的救人除鬼。

啧啧啧,生气吧,再生气也不还得回来。

赵老太的起床气瞬间消失了个一干二净,她向燕回慈爱的挥了挥手:“小仙长,回来啦?快来让大家伙听听瞧瞧,看看你离开一天有没有什么收获。”

老太太语气拐着弯儿打着旋儿,怪声怪气的捏着嗓子道。

燕回掂了掂手中的东西,一把丢在赵老太脚下。

“这就是收获。”

老太太差点被砸到,耷拉着嘴角不高兴,低头瞅过去,恰好对上女鬼扬起头颅时血淋淋的一张脸。

白纸被涂了红色一样,也就一张嘴能和人类沾点边。

“这位是赵老太,”燕回介绍道:“向老太太打个招呼,礼貌一点。”

女鬼心中愤愤,既屈辱又痛恨,她好歹是个厉鬼,怎么能这么没面子?!

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十分识时务的扬起一抹笑,露出标准的八颗尖牙:“您老晚上好啊。”

“……”

赵老太后退一步。

赵老太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作恶的鬼已经抓到了,”燕回重新提起女鬼的后颈,扫过一脸惊恐的众村民,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至于你们,爱去哪去哪。”

她拎着女鬼走出祠堂门,下了台阶,同样的位置,被同样的喊住:“哎,你别走,你这鬼看着弱唧唧的,怎么能确定是真鬼,万一是拿来糊弄我们的呢?”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他觑着被燕回小鸡仔一样拎在手中的玩意儿,心中已经翻涌出无数阴谋论。

开玩笑,他和李成那几个兄弟一起上山盗墓的时候,可是瞥见过那道鬼影的。

披着宽大的黑色的披风,看不到一点皮肤。

但看那身形,绝对是个男的。

这丫头弄来一个糊了一脸血的女鬼糊弄谁呢?瞅着外观一点也不吓人,没准是人扮的呢。

男人头脑风暴转的飞快,看着燕回不耐烦的模样,十分机智的意识到一个无人注意的点。

那鬼影穿着一身黑,啥也看不见,这丫头也穿一身黑。

哇去,他觉得自己机灵的小脑袋瓜子简直发现了新大陆。

这俩其实有可能是一个人吧!

男人一拍手,越想越触目惊心,越想越有可能。

——你看看,谁家如花似玉的姑娘放着好好的衣裙不穿,反而穿着件死气沉沉的黑衣的。

——你想想,这丫头片子长得这么高,比村里做苦力活的汉子都高,就算营养再好,也不可能个子如此鹤立鸡群吧?

——先用庚辰仙府弟子的身份麻痹众人,让村民出于害怕待在祠堂,而她则装出一脸被冒犯的样子,轻轻松松离开了所有人的视野,算算时间,李成和小三子的消失完全可能和她有关啊!

一定就是这样。

男人觉得自己一不小心窥探到了真相,正在犹豫要不要顾及到可能会被杀人灭口而闭嘴,突然被兜头砸了一根骨头。

“你有毛病还是眼瞎了?”女鬼红艳艳的嘴巴开合,指着自己的脸道:“你去给我找一个没眼睛没鼻子的人过来看看,特么老娘都已经亲自现形了,居然敢怀疑我不是鬼,来来来你滚过来,我当场给你表演一个大吃活人。”

男人脑袋被砸出一个大包,正要动怒,忽然被人推搡了一把。

“别说了别说了。”

身后的兄弟小声而又惊惧的说。

“为什么?我的逻辑无懈可击,我的怀疑合情合理!”男人十分不服,倔脾气上来,一脚踢飞脚边那只骨头。

骨头顺着他的力道咕噜噜滚向草丛,压低一片细长的草叶,几颗草弹回去遮挡了几分,但还是能看出骨头呈椭圆形,上方两只黑乎乎的空洞,颧骨突出,牙齿排列整齐。

捏么,这踏马是头骨啊!!!

男人看了看燕回,又看了看女鬼,再看了看滚入草丛的头骨,眼前一黑,也晕了过去。

燕回已经没什么耐性了,拖着女鬼就走。

“等等,仙长,大佬,”女鬼讨好的笑了笑:“您老要把我带到哪去啊?”

燕回低头看了她一眼:“庚辰仙府。”

庚辰仙府?带去庚辰仙府干什么,按照正常的流程难道不是应该直接一刀咔嚓了她吗?当然不是这样最好,但她一个鬼物被一路拖回修真宗门也太太太太可怕了吧。

“借你索要任务报酬,”燕回说:“带着一个活鬼回去和带着一张鬼皮回去,显然前者更简单一些,我赶时间,这很难理解吗。”

女鬼闭上了嘴。

走出无门村的时候,燕回回了头,远远看到身后坠着一道黑影。

黑色斗篷把他包裹的严严实实,站在空旷的街道中间,看上去有些孤寂。

她冲那道影子点了点头,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黑影站在密密的树冠之下,无声无息。

“我们回去吧,小周。”

树冠上垂落下两条柔软的藤蔓,安抚似的在黑影脑袋上摸了摸。

“这个修士竟然能把山上的规则解除,她很厉害,人也不错,”树藤说:“以后,这些贪得无厌的混蛋再想进入陵寝,打扰将军的清净,我们就可以不用顾忌法则之力,直接出手教训他们了。”

“一会儿就去揍扁他们,把他们偷走的东西都拿回来,小周,这是件好事啊,你别难受了。”

透明的小圆球落在黑影头顶,像水团一样柔软的弹了弹:“将军他并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能守护这方土地的平安无虞,才是他终生的期望与理想啊。”

黑影慢慢动了动,抬起手抓下头顶的透明圆球,又握了握树藤的末梢。

“别叫我小周了,”他叹了口气,微笑着说:“将军已经辞世千年有余,我也为他守陵千百年了,即使是灵体的状态,也已经很老了。”

兜帽滑了下去,露出黑影的真容。

老态龙钟,白发苍苍,再也不是当初追随少年将军奋战疆场,厉兵秣马的家臣与挚友了。

夜风拂来,吹乱了他的白发,显露出他死气沉沉的面颊。

“灵体的寿命也会走向尽头,我存活的时间够长了,或许在不久之后,灵识就会消散,彻底和你们告别。”

“但我真的很高兴。”

触碰他的树藤低落的垂了下来,卷着他的手不愿放开。

“小周,我们舍不得你,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像家人一样,你不能说走就走啊。”

周越摇了摇头:“我的后辈都已故去,属于周越,属于将军,属于曾经战火连天的痕迹都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亡灵徘徊世间,终究是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的。”

“精怪寿命悠长,等我离开后,你们能不能帮我掩护一下将军的陵寝。”

“最初我执念在此,不愿离去,但现在那个东西好像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我也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了,待我走后,麻烦你们把将军的陵寝沉入山腹,彻底掩盖。”

“那个东西的秘密,就永远的埋葬在这里吧。”

周越凝望着燕回远去的背影,恍然想起曾经追随将军的岁月。

铁骑,寒枪,大漠,以及无休无止,直到现在都奔腾在梦中的战鼓和厮杀声。

已经这么多年了。

年少时的将军在漠北清寒的夜里,曾指着夜晚浩瀚的星空,对他玩笑一样的说:“小周,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把我葬在最亮最大的那颗星星下面吧。”

最大最亮的星星,周越曾对着漫天繁星寻找,也不曾找到将军所说的那一颗。

就像他翻遍战场,都没能找到将军残缺的尸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