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乌素,我要去外边看灯会,那——今晚你替我去当值,好不好?”
初夏郁郁葱葱的院间草木之后,传来一道如黄鹂轻啼的婉转声音。
乌素的屋门被猝不及防打开,来者甚至没有敲门。
她顿下自己对镜梳发的手,回首。
梳妆镜后的窗子敞着,屋外午后的日光灿然,映在她沉静温柔的脸上。
乌素的视线落在屋门的方向。
卫郦一张娇俏甜美的脸从门口露出,她笑嘻嘻地对乌素说。
“我约了人,不好违约,乌素你就替我去了嘛!”
她朝乌素眨巴眨巴眼,有些撒娇的情态。
乌素那双黑白分明的眸轻轻眯了一下。
她的唇角翘起半分,她觉得自己这样应当是友好的微笑。
“好——”她的尾音拉得很长,将音调里上声的曲折咬得有些重,有种刚学语言的生涩。
“嘻嘻,乌素,你真好,那我走了哦!”卫郦将门关上,传来“砰”的一声。
乌素手里拿着一把白木梳,卫郦来时,她只梳发到一半。
现在,她的手缓缓往下按,白色的木梳在极黑沉的发丝间落到末端。
她知道是一处富贵人家里的侍女,最普通的那种,甚至没有资格到主人面前当差。
乌素记得,这处府邸叫靖王府,她从未见过这里的主人。
但这些都无所谓,她只需要认真做事谋生就好。
这几日云都很热闹,她没感受到多少,她是妖,多少有些无法理解人类的情绪。
乌素是混沌之气成妖,无法吸收世间充盈着的寻常灵气。
她只能吸取生物在死时散发的阴阳未分能量,作为交换,她会成全那个濒死灵魂生前的执念。
她之所以会留在靖王府中,是因为她在完成一位死去人类的愿望,这是谋生手段。
乌素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没有惊人的美貌,无法在人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的面部线条柔和纤明,仿佛是画师小心翼翼地执笔勾绘之作。
乌素的眼睛眨了眨,她的眼睛黑白分明。
明净的眼白与纯黑眼瞳的对比强烈,这让她的眼睛有种非人类的冰冷质感。
她愣了一会儿,没多久,负责管理她们这群侍女的管事命人将东西带过来了。
乌素听到屋外的嘈杂声,她起身,准备去取今晚当值要穿的衣裳。
她所在的靖王府西苑,待客极严谨。
为了让贵客挑不出错处,每一位下人都要穿上统一的服装与首饰。
待客时,下人还要服用能够更改自己容貌的千颜丹,顶着同一张标准的俊男美女脸。
本来她今日不当值,但同院住着的侍女卫郦拜托她帮忙当值,乌素就去了。
在外人看来,乌素老实,好说话,看起来不太聪明,所以有什么事,都让她顶上。
乌素白白多做了工,也没见她们感谢什么。
反正不做事,乌素也是发呆,她也不太在意。
乌素走出屋外,她的长发还散着,落在白衣的肩头。
乌素看到卫郦借着院子里的暮色光线在梳妆打扮,她将篮子里的花枝细细地编进自己的发辫里。
她知道今日卫郦应当是要去见她的的侍卫情人,与他同游晚上的灯会。
院里还有一位姑娘,名为林梦,乌素今晚与她一道当差。
见乌素出来,她往卫郦的方向靠了靠。
乌素拿起放在院内桌上的锦盒,盒内是靖王府西苑统一的服装与饰物,质地都比乌素平时穿的要好上许多。
“林梦,我们晚上一道去吗?”乌素的声音柔柔的,她盯着林梦问道。
“我要先送卫郦出府,你自己去。”林梦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疏远。
乌素是看不出这些疏远来的。
她入了房间,将锦盒里的珍珠耳坠取了出来,抬手慢悠悠地佩在自己的耳垂上。
乌素抬起的手上,悬着一枚模样怪异的戒指,是黑白飞蛾的形状。
蓦然间,这飞蛾的翅膀颤了颤,挣扎着想要飞起。
但它的翅膀是残缺的,乌素指尖现出一些混沌气流,托着飞蛾振动双翼。
“要天黑了,去玩吧。”乌素的声线轻灵柔和,仿佛在抚慰将死的灵魂。
她眯起眼,静静看着这飞蛾环绕着她,努力飞着。
乌素也可以吸收草木动物临死前的能量。
方才停在她指上的飞蛾才刚破茧没多久,但它马上就要死了。
它的翅膀天生残缺,无法飞翔,活不过几日时光。
今日乌素将它捡了起来,与它做了一个小小的交换。
她用法术助小飞蛾振动双翅,飞蛾死后会将它濒死的能量赠与她。
此时,暮色渐垂,乌素将桌边灯旁的纱罩盖上,点了灯。
“看,月亮在外边。”乌素指着窗外的月光,对飞蛾说。
“我有自己的事要去做,就不陪着你了。”
飞蛾的翅膀上缠绕着黑白二气,它跌跌撞撞地朝外飞去。
乌素用自己的几分本体气息帮助它飞行。
所以,正在梳妆打扮的乌素也能借着飞蛾的视角获取信息。
靖王府内已渐次点起了灯,有两位年轻的女子手挽着手在说着悄悄话。
“阿梦,真可惜,你今晚也要当值,不能跟我一起出去了。”
卫郦挽着林梦的手亲昵地说道。
“哎,你也真是可怜,居然要和乌素一起做事,我好担心她拖累你。”
“哈哈,今晚靖王府可是要宴请贵客,我可从没见陆管事这么重视过,连千颜丹都用上了,她那么笨,最好是犯些错,让管事将她赶出府。”
“她最好出府才是,这样的人哪儿能和我们一样留在靖王府?我那天见她给膳房传消息,还写了错字,一看就没上过几天学堂,不过是乡野来的普通丫头罢了。”
“她不机灵,做事也不麻利,也不知道是怎么留在靖王府的,听说咱们陆管事对她……”
卫郦提着裙子,摸了一下自己发辫上缠着的花枝儿,嘘了一声。
“可别说,咱们是靠自己的能力进来的,才不像她。”
她的另一只手提着精致的花灯,被乌素放出的残翅飞蛾见花灯里的光,晕乎乎地朝那灯上撞去。
“啊——”两道尖细的叫声响起,卫郦与林梦躲着这模样可怕的飞虫。
林梦拍出自己的团扇,将飞蛾拍落在地,乌素附在它身上的黑白气息瞬间消散。
精致的绣鞋踩上残翅飞蛾的身体,两位美人提着裙子,尖叫地跑开了。
留在屋里独自梳妆的乌素蓦然间睁开眼来,她平静的眼眸没有任何波动。
她对着镜子伸出自己的舌尖,她嘴里有刚服用下的千颜丹。
千颜丹化开,一道无形的气流蒙上自己的面颊。
镜子里那张素净温柔的脸被一张标准的美人面代替。
乌素来到林梦与卫郦离开的地方。
她蹲了下来,慢悠悠地捻起一旁的砂石,将飞蛾的尸体掩盖。
与此同时,一股极微弱的濒死能量落在她的指尖,乌素张唇,将这点能量吸食。
她饱了一些,但也只是一点点,过几日,她还要再去找快死的小玩意。
——
云都今夜迎回了一位大人物,祭天大典在即,那位传说中的九殿下照例会回云都主持仪式。
这位九殿下的故事颇多,云都上下,从皇帝到臣民,都对他欣赏崇敬。
他归来前,九殿下上头的八位皇子皇女因为谁给他准备接风宴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抓阄决定,四皇子靖王殿下胜出,他建在王府西苑的待客之所观澜阁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裴九枝回云都,并未大张旗鼓。
云都内,祈福的彩灯将黑夜照成白昼,一骑白马自闹市而过。
马上之人身着利落青衫,戴着斗笠,略低着头看向前方。
他露出白皙清俊的下半张脸颊,薄唇带着几许凉薄清冷之意,冷肃抿着,勾出一道沉郁威严的弧线。
他背上的一柄长剑清光熠熠,剑鞘被一段普通的白绫裹着,掩着剑身的光芒。
云都里,编着花枝辫子的姑娘与身后的年轻男子牵着手。
无数人潮来往,马蹄声远去,如一袭清风掠过,朝靖王府而去。
——
这是乌素第一次来观澜阁,整座琼楼建造在人工开凿出的大湖中央。
天上月倒映在水中,与高阁之上的宴客之所遥相辉映。
乌素觉得这高阁像一匹明亮的巨兽,她只瞥了一眼,便不再望。
九曲回廊缦桥将岸上与观澜阁连接,乌素缓步慢行于其上。
她怀里的食盒极烫,底部灌了热水保温,她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提着。
她的身前身后,有相同模样的侍女低着头。
在王府,不需要出挑的容貌,不出错便是最稳妥的处事方式。
入了观澜阁,乌素给末位的宾客呈上菜肴,而后便低着头垂着眼走出,休息片刻之后继续上菜。
阁里歌舞声轻灵悠扬,宾客尽欢,乌素也不知宴上有谁,她只知这宴会很隆重,一直开了深夜。
观澜阁后,满月高挂,月色清辉自地坪窗外洒落,被屋内灼灼灯火吞没。
乌素端着菜,等着主人令下,便将菜肴奉上。
这是她最后一次上菜了,后面的活儿有其他的下人做。
她站在殿内不起眼之处,轻轻打了个哈欠。
近来靖王府内的死物少,她常感到饥饿,一饿她就困。
观澜阁的主人靖王坐于客位,陪在裴九枝下首,他身后有一身着黑袍的俊美男子对裴九枝行礼。
他捧出香炉,取出一段香,小心地点上,霎时间,一股奇妙芳香传遍整个观澜阁。
靖王笑道:“九枝,这是外邦有名的制香师,我再三拜访,才将他请了过来。”
裴九枝低眸,看了那拨弄香炉的制香师一眼,只对靖王浅浅地点了点头,他的姿态淡漠疏离。
“哎……”靖王感慨,“九枝,自你学习剑道之后,人是越来越冷淡了。”
“并未。”裴九枝的声线低沉冷郁,如明月蒙于云层之后。
观澜阁内奇妙香气晕开的时候,乌素还在心里感慨这香果然好闻。
但她只多嗅了几口,便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晕。
她本不会去关注任何身边之事。
但当殿内裴九枝说话时,她抬起了眸,试图看清他的模样,但没成功。
几重鲛绡软帐,将下人窥探的目光隔开。
乌素感觉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涌起,她皱了皱眉,又听到要上菜,便匆匆把菜端了上去。
她感觉自己身体有些不受自己控制,好像中了什么毒似的。
出于躲避危险的本能,她以更快的速度跑出了观澜阁。
观澜阁内,这香气还在飘着,黑衣的制香师低垂着眼,将炉子里的这段香拨弄得更旺了些。
香炉的火,是用裴九枝的旧物点燃,制香师面上泛起微笑。
他依稀记得自己拿到这段香的时候,那如呓语的声音告诉他——
“此香名为旖情香,用裴九枝的旧物为引,点燃其中一端,燃烧到另一端的时候,它会吸引范围八百里之内最可怕邪恶的妖物不顾一切奔来——与他共赴巫山云雨。前来的妖物越强大,裴九枝便越无法抵挡,云都之下藏着多少妖物,我想你应该明白。”
乌素出了观澜阁,离那香气远了些,这才恢复了些许理智。
她大口喘着气,但那香无法挥散,竟传到外边来。
夜深,观澜阁下夜影摇晃,子时刚过,乌素眼前一黑,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是混沌成妖,天生没有七窍。
化形之后,她每月各有四日无法视、听、言、嗅,今日她失去了视力。
乌素是妖,依旧能感应到外界,行动不会受影响。
她整理了一下裙摆,扶正自己耳边的珍珠耳坠,不管那诡异的香气,准备离开。
反正她的活儿已经做完了。
但此时,林梦拉住了她。
“乌素,我想早些回去休息,今天最后一盘菜,你替我传上去吧。”
乌素回过头,她的眉头微蹙,声音柔柔,仿佛夜间的幽灵:“林梦,我今天不行。”
那香气诡异,她也看不见,不太适合再进观澜阁。
“你帮卫郦替班就那么爽快,怎么我让你帮帮我,你就不答应呢?”
林梦抱怨:“你有什么不行的?”
“那给我吧。”乌素轻叹了一口气。
她凭温度与气息感应到林梦的大致轮廓,对她点了点头。
她知道那观澜阁里香气危险。
但——观澜阁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也在吸引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答应了林梦。
乌素接过了林梦递来的食盒,再次朝观澜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