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西凉军大营。
竹窗关得很严,屋内却依旧处处湿冷。雨打瓦黛如捶,生生不息。
明烛渐暗。
“最迟后天,雨必定停。”
病床上,赵红药烧未退,头仍在昏昏沉沉地疼。迷离之间,倒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呵。”
“终于不是……‘明天阿寒就会来了’?”
燕王唇角抽搐了一下,沉默着把药碗地给她。
赵红药勉强撑起身子,皱眉屏息一仰头,把那碗苦药喝完。
她本不该在此。
按计划数日前,她本应同师远廖一起突围,可最后关头却因马蹄陷入淤泥而被甩了下来,没能跑成。
之后整整十天,大雨不停。
到处积水,始终找不到再次突围的机会。
她伤又不好,焦躁之余免不了胡思乱想。燕王却只让她不要担心,说雨会停,“阿寒会来”。
介于这些年来燕王对战场人心的精准预判,赵红药一开始还真信了他的邪。
然而一晃十天过去了,呵。
都不必她提,燕止自己闭嘴了。
这次出去前,他也只对她道:“勿要多思,保存体力。雨停就送你走,要有信心,你能活着。”
“……”
但其实,死了也问题不大。
燕止走后,赵红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想。反正武将世家马革裹尸本就算死得其所。
这些年,因她坚定追随燕王,带了整个家族青云直上,也算不枉此生。虽然结局不尽人意,也不过是时运不齐、天命难违罢了。
身体烫得过分。
再度沉入梦乡之前,赵红药默默留了个疑问。
战无不胜的燕王,这次难道,真就这么……输了?
绳锯木断,滴水穿石。
人心是肉做的。最怕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地疼。
你不放过我,那我就死给你看。
这样的威胁虽然听着拙劣,但原本应当有用才是。
燕王也是用了计谋的,不然也不会让身边人一个一个往南越跑,天天在月华城主面前晃悠。
可这么多天了,难道城主就真能视而不见、铁石心肠?
不该是这样。
犹记那年初冬,她人困在燕王马车上,围观过两人的“久别重逢”。
一个人的语言或许可以骗人,但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不会。
若没有一点点喜欢,城主不该碰触燕王时指尖都微微颤抖,随随便便就被裹入怀中。
不会时不时梦游一样,盯着燕王看,不会放血给他治伤、教他屯粮。
……他该是喜欢燕王的。
所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赵红药这一睡,就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被摇醒的,睁眼对上一只大大的白毛油彩兔头。
“雨停了,”燕
止道,“起床,走了。”
营帐外,虎豹骑严阵以待。
赵红药被推着跨上战马:“燕止,那你……”
“我向西南引开追兵,你一路往东南,不要犹豫,也别回头。”
“燕止!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办?”
虽然早就知道,保全西凉的代价,就是燕王的性命。可直到这一刻,赵红药才似乎真的无比清楚真实地意识到,这次分开,就是阴阳永隔。
“燕止,你之后……”
她磕磕巴巴,语无伦次:“你若有机会,一定也要逃才行!凭你的本事,你一定逃得掉……”
雨后初晴,朝霞满天。
燕止回过头,给了她一个三瓣嘴下,看不清的笑容。
“……”
是,他逃得掉。
可为了西凉众人,他不能逃。因而骁勇善战、算无遗策的一世枭雄,注定要在此地惨淡落幕。
一心等的人,也到最后都不会来。
“……”
“那我,也留下来。”
赵红药喃喃,“我不走了。至少还有我,与燕王共进退……呜!”
一只强劲的手臂,从后面掠住了她。
副将云临带着几百死士:“赵将军,燕王让我们务必带你突围。失礼!”
马蹄疾驰,赵红药用力挣扎:“放开我!你们死士营……不是发过誓,陪燕王死站到底!怎可临阵脱逃!”
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最后回头,只看到燕王黑色披风,孤寂又嚣张飞扬的背影。
云临沉默不言。
死士营是发过誓,要陪王上死站到底。但燕王最后的命令,却也不得不从。
更何况他还有私心。
他希望,赵红药能活着。
……
北幽千军万马,追虎豹骑不及。
最后不得不众军还首回马,黑压压的如蚁一般,四面八方纷纷向仅剩的燕王合围而来。
“他、他落单了。只有一个人……”
【他只有一个人。】
晴空日初,燕止莞尔,掂了掂纯金的顾兔杖。
这句话向来耳熟。送死之人在被他杀掉之前,常这么说。
“馋馋,你也去吧。”
他抬手,让那海东青展翅,“下半辈子的五花肉,都向他要就是。”
人都走了,鸟也放了。黑压压的包围越来越近。
看起来……已经到最后了。
其实有人曾私底下劝他,西凉并非没有另一条路可以走——放弃一切,速速回家,尚有方园千里的辽阔土地可以退守。若是今冬没粮,那就饿死一些人,反正总会有人活下来。历代枭雄大有人这么干,苟且偷生,说不定也能拖过一生一世。
可是。
可是啊。
他终究还是贪婪,心心念念那个“我全都要”的结局——西凉要保全,月华城主也据为己
有。
如此贪得无厌,赌输了好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
“老天要看本王的笑话,本王偏不让它如愿。”
话毕,他骤然拉起缰绳,一个转身。
身后日曜刺目。
是,他武艺再强、马儿再快,也未必冲得出这千军万马合围。但国师大人却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同西凉营寨一起被这黑水包裹其中的,正是他所在的北幽皇都!
两者之间不过一段山涧。
千军万马未必过得去,他的汗血战马却可以!
他可从来没忘记,是谁把他害到这般地步……不是阿寒,而是姜郁时!!!
冤有头债有主。
他既穷途末路,也一定要拖够垫背的回本!
……
皇都,城楼之上,姜郁时广袖紫袍,目露精光。
城下水淹大地,寸草不生。辽阔荒原之上,唯有燕王黑袍金枪,一腔孤勇,单枪匹马向自己杀来。
“呵……”
“穷途末路,竟还不知认命。”
“罢了。倒也……成了一番风景。”
这等蝼蚁不屈,明明已无指望却生生挣扎到最后一刻,如此死硬,倒让姜郁时想到一个故人——
同样是处处与他作对,同样是穷途末路仍旧死不放手。
最后他问那人为什么。
那人笑了笑,说因为他不信命。
不信命?
天命昭昭,鬼神难违!却有凡人不知天高地厚,说他不信命?
哈,哈哈哈……
所以活该他早死。姜郁时当年亲眼见证了一个,如今就见证第二个!
很好。
“众将听令,取燕王首级者可封侯!良田千顷,金银万两!”
“给我杀——”
……
南越·火祭塔。
一夜长谈,月下青梅酒。本来是慕广寒难以启齿之事,洛南栀却没给他为难的机会。
之前在北幽,洛南栀虽被控尸,但该看到的他与燕王的种种,都看到了。
回洛州以后,他就把这些偷偷告诉了邵霄凌。
邵霄凌对此虽然十分的不解——要知道他们洛州那么多美男子!全大夏出了名的风雅温柔、多情风流。阿寒愣是一个没要,还以为他眼光多高。
原来不是眼光高,而是口味怪啊。
看上燕王???
啊???
喜欢那个白毛嗜血杀人狂?!
但好在,这种事在邵霄凌人生中并不是第一次了。
当年他二哥娶他那个又凶又野的二嫂时,也是全家无人理解,但还不是一个个忍着疑惑去道喜了?所谓家人,就是要互相理解、互相支持。
人家自己喜欢就好,嗯!
想通这些后,他甚至主动替慕广寒想了不少点子:“阿寒你放心。燕王虽阴
险,但咱们挟制他的方法还是有的。这样,等他来了,咱们就把四大家族那几个人给派远远的,让他们见不着、无力合谋。再修个大宫殿,里外几百个人守着,滴水不漏!就把燕王关在最里头,留你一个人随便玩儿……”
不是,你笑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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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真的!洛州如今,财力物力哪样没有?不过就是金屋藏娇……”
是是,知道知道。
慕广寒笑,当然是因为高兴。
因为再一次确定——他如今确实是……有家了。
真正的家人,就是会互相在意他理解、维护纵容。还会一左一右牵着他的手陪他一起进火神殿的祭塔地宫,一边是温暖的掌心,一边是浓郁栀子香。
踏入地宫之前,慕广寒回首,看了一眼天边初生的、火烧一样的朝霞。
……他,何德何能啊?
火祭塔内,数十年前就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到处乱石嶙峋、鬼气森森。
邵霄凌举着油灯,一路话多壮胆:“上次我就是在这鬼地方放的火,烧得那那西凉大皇子吱哇乱跳!”
好在古祭坛并不远,很快就到了。
洛南栀帮忙搬开坍塌的大石,慕广寒则用随身带的朱砂修补已经褪色的法阵。
“对了霄凌,我待会儿,可能需要用你身上一些月华。”
邵霄凌一愣:“啊?啥?”
“……”
慕广寒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常人解释:“月华……就是在月华城主身边待久了,自然会沾染上的一些东西。”
“提取出来的话,能驱动术法、使法阵生效。”
“若我,比较喜欢一个人,他身上的月华就会比较多。”
邵霄凌“……”
邵霄凌:“哎嘿嘿。”
慕广寒想的是,既已事到如今,他再奔袭十几日去西凉救人,肯定是来不及了。好在应该可以远程结阵,先破了国师的妖法再说。
想来,他破了法阵,燕王也该明白他的意思……
慕广寒:“但提取月华时,可能有点疼。”
邵霄凌:“嗨,没事的我不怕你来吧,我忍疼可厉害了,嗷!哇哇哇,哇哇哇疼!”
慕广寒赶紧停了手。
“不不不别停我受得住,你继续!”
洛南栀心疼他满头是汗:“阿寒,非得如此么?就没有别的法子?”
其实,本来有的。
慕广寒不禁愧疚:“原本,月华城有一样法宝,叫做黑光磷火。”
可他年少时,却把两片都送人了。如今也不知流落何处。
洛南栀闻言一愣,掏了掏袖子:“是,这个么?”
“之前顾苏枋曾托我务必将此物交还给你,怪我,竟给忘了。”
“……”
黑光磷火放在掌心,一丝冰凉。
那小小的黑色玉片里,时而闪烁着幽蓝的光泽,时而流淌着紫红的暗流,仿佛星河
旋转。
慕广寒看着它,有一瞬,似乎感觉到了命运的轻轻牵引。
……谁会想到年少时送出去的东西,会在那么多后,在他最需要时,又机缘巧合辗转回到他手上。
邵霄凌:“是不是有这个,就不用抽我龙筋了?”
慕广寒沉吟。
黑光磷火这个法宝的本质,就是个“日月精华储存器”。
但此物既从顾苏枋那里来,按说已先被南越王拿去催动逆天阵法,后又用以催动天玺,狠狠用过一番了。
法宝里的精华一旦消耗干净,则需要被供奉在月神庙一类的地方,白天吸收香火、晚上吸取天地月华才行。
可能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才能再度充盈。
然而。
慕广寒掂了掂,这黑光磷火却是沉甸甸的。
“……满的?”
他皱眉,不该啊。
但无论如何,满的当然更好。
黑光磷火在手,慕广寒提取精华,阵法骤起。
瞬间,阵心一道绚红色的耀眼的光芒就直冲穹顶,将火神殿照得雪亮。随即光芒扩散,一些符文开始缓缓流转,跳跃、闪烁着强烈的灵波动。
邵霄凌屏息凝神、十分兴奋,这可是话本里才有的剧情,终于被他亲眼看见了!
“哇……”
很快,法阵边缘开始泛起层层涟漪,如水波荡漾、风拂杨柳。涟漪不断扩大,将慕广寒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影之中。
一滴,两滴。红色的鲜血落在祭坛上。
洛南栀:“阿寒!”
他想去扶,触手却空无一物。
慕广寒的身影就这么突然消失在了祭坛之上。
……
大夏古籍记载,四大祭坛与皇都古祭塔,本体相通、相连。
这也是当初为什么国师在皇都施法,却可以直接驱动尸将从西凉、南越塔中闪现。而慕广寒也是因此缘故,断定可以通过南越火祭塔,直接远程打断皇都国师法阵。
但他却也没想到,一瞬之间,他竟整个人直接走在了通往皇都古祭塔的“路”上。
那条路有点像时空乱流。周遭各种扭曲形状、雾气与跳跃光点,随处可见奇异的海市蜃楼,耳边一会儿是潺潺水声,一会儿又是神秘咒语。一切在这里既像一切静止,又像在飞速流逝。
渐渐的,脚下路面消失了。
慕广寒整个人有如漂浮在乱流的风或者海里,七手八脚不知该去往哪里。
不,别慌。
他想,他以前在月华城对付乱流那么多次,好歹也有经验……
正这么想着时,忽而海市蜃楼的幻象中,竟出现了一道红色的门。
那铁锈的红一瞬让慕广寒愣住。有一种直觉,在饮思湖里得到的红色钥匙,对应的就是这道门!
可他还来不及细想,突然再也无法控制方向,直直向着前方的一团黑雾里面掉过去。
等等,不行……
慕广寒努力挣扎,却只距离那黑雾越来越近。幸而就在他即将坠入那黑雾深渊时,一团灵能从背后拉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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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闻一些法宝用久了,在十分罕见的情况下,也会集天地精华生出一些护主灵能。
可当慕广寒转头看清这灵时,瞳孔却骤然扩张。
那分明是一名年轻男子,身姿挺拔如傲立之松,容貌俊美似丹青画卷。浅色眸子深邃明亮,黑亮如墨随意束起,几缕发丝随风轻扬。一身华服,周身从容优雅之气。
“……”
思绪在那一刻仿佛被冻结,嗡嗡的一片空白。
因为那灵能凝聚起的,分明是南越王顾苏枋的模样!
慕广寒同时想起洛南栀说过的“南越王的尸身在他面前化为萤火”。以及古籍上记载的,“仙法昌盛时,法宝以活人炼化为灵”……难道!
“顾苏枋,你怎会被困在这里?”
“是谁,是谁阻你轮回转世,将你束缚为灵?!”
顾苏枋并未回答,只缓缓牵起他的手。
四面八方的乱流再度席卷而来,又在靠近南越王时,全部悉数散去。
“顾苏枋!”
“别急。我会想办法,一定把你放出来……”
顾苏枋才终于回眸看他,浅眸明亮,带着无奈:“不必。无人束缚我,是我自己愿意留在这里的。”
慕广寒一愣,他在说什么?
顾苏枋声音幽幽:“谁让我答应过,替他守护你。”
替他?
……替谁?
一转眼,顾苏枋已牵引着他,稳稳落在了地上。
那是一处比南越火神殿要大得多、穹顶高耸入云的巨塔。脚下的青石祭坛之上,有飞禽走兽、云纹莲花,蜡烛香炉、铜鼎玉环,无数符文……
慕广寒:“这里是,北幽的天雍神殿?”
顾苏枋抬起下巴“嗯”了一声:“你在此再画一次法阵,效果更好。”
慕广寒醍醐灌顶。
原来所谓祭塔相通,是这样的相通啊?!心下震惊困惑,却也不敢耽误,忙收敛心神依顾苏枋言语再次起阵。
后背一股暖意。顾苏枋戴着流苏戒环的手悄然贴上他的后襟,默默分给他一些力量。
却在片刻后,又微微皱眉:“你做这些,竟是为了西凉王?”
“西凉的那个燕王?”
“他哪里好。”
“野蛮,粗俗,毫无教养。比……差远了。”
……
北幽皇都。
绵绵细雨,混杂着血水,落在地上点点生花。
“杀!谁取燕王人头,谁能加官进爵——”
听听多蠢的痴人说梦。燕止轻笑,一杖将叫喊之人挑下马,反戈一击,又将身后一列重甲骑兵扫至马下。
笑话!
西凉燕王威名,怎么可能死在无
名之辈受伤?
终其一生,他也只输给过一个人而已。只肯在那一人之下,甘心臣服、黯淡无光。
“退下,退下——放箭!射死西凉王!!!放箭!!!”
箭雨铺天盖地袭来。
一轮,又一轮。
雨声渐大。
城下一片安静。
“他死了,他死了!西凉燕王死了!”
燕王的身躯终是抵挡不住被长矛和箭矢穿透,黄金杖也落在了地方。
“他死了!燕王之勇,天下无双,最终也止步于今日!”
“咳……”
城楼之上,姜郁时一阵轻咳。
白惊羽扶住他:“国师,风雨渐大了,咱们还是回……”
风是很大。
吹起一张漆黑破烂的黑色披风,高高扬在灰蒙蒙的天上。
那是谁的披风?
城墙之下再度骚动起来,有人高喊:“掩护国师!”
“他上来了,啊啊啊,保护国师大人!!”
烈烈风中,大雨倾狂。
姜郁时的深瞳中倒映出了一个身影。如鬼魅般,一身血污,头发散乱跃上城墙。
他在笑。湿透的白发,花兔油彩之下,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国师,保护国师!”
有人推搡,有人抵挡。无数人向那男子拥去,却只被横扫开来。被劈砍,被斩首,被拽着衣襟轻易丢下城墙!
这就是传说中的西凉战神。
天下无敌,举世无双……
只有一个人而已,却能让城上城下士气瞬间全灭、鸦雀无声!单枪匹马,英雄末路还能笑着,瞬息落在姜郁时的面前。簌簌细雨,姜郁时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那兔子头笑眯眯的异常讽刺。随即脖子一凉。
“姜大人,幸会。”
“……”
“再见。”
法杖开刃处锋利无比,只需轻轻一割。
鲜血从姜郁时喉咙骤然喷出,他仰面向下倒去时,余光中是燕王扬起的唇角。
以及,那支黄金法杖……
他悚然惊觉,那法杖他曾见过!
七年前,见过。
“国师!”
几个士兵接住他坠落的身子,女祭司白惊羽则急忙挡在他身前,口中咒念顿起,灰蒙蒙天空闪电一凛,天雷直冲燕止而去!
引雷之法。不属于这个寰宇的法术,肉体凡胎无法抵挡。
然而,燕王只微微一愣。
手中黄金法杖下意识一挡,那法杖竟就生生升起一层金色符文遁甲,天雷雪亮,所站城墙分崩离析。
而他本人,却毫发无伤!!!
这怎么可能?
“……”
姜郁时的人生,曾有很多次这般的安静。
却不曾有一回,心如擂鼓,他能听见自己质问上苍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
除非他也会法术,可大夏寰宇这一代会法术的就只有一个人……但那个人早就死了!
他此刻看到的究竟是谁?
当年那个人的……鬼魅么?!
姜郁时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可燕王没有再给他机会。
黄金杖凌厉穿透细雨,连着姜郁时同女祭司一起捅了个对穿。血水溅到燕王的兔脸上,他昂着下巴还嫌不够,抽出武器又继续对着要害狠狠捅了几下。
……
捅得狠,因为燕王心情不好。
可以说他这段日子,心情一直都很差。而把姜郁时给捅成刺猬这件事,倒是让他心情好了很多。
神清气爽。
但随即,他也从背后被人一刀透胸。
“……”
补刀之人是个无名宵小,倒也正常,似乎历代许多枭雄,都讽刺地死于无名之辈手中。
燕止起身,摇摇晃晃,有些不稳。
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的缘故,眼前一阵莫名的地动山摇。
随即,城楼塌陷。
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雨继续下,天地间茫然一片。
燕止躺在尸山血海中,半泡在一片积水的洼地里。水洼里浑浊一片深红,是他的血,混杂着许多人的血。
“……”
雨点,落在身上,脸上。
好像有哭泣的声音,有谁叫他的名字。
燕王在大雨之中再度微微睁开眼睛。
却没有人叫他。
耳边只有雷声与雨声,震耳欲聋。
天空暗淡无光、黑沉如夜,似乎永远不会黎明。记得曾有人说过,大夏最北边的月华城,在冬季就是长久的永夜。
很黑,很暗,很冷寂。
也怪不得,养出来的人……就像是长夜点亮的幽沉灯火,叫人永远难以摸透他的心。
骨头散架一般。
燕止尽全力试着动了动,发现根本动不了。
他伤得其实很重,浑身伤口不知多少处,失血极多。感觉这样下去,应该半天一天就会死掉。
可就在这种等死的状态里,他竟荒谬地发现,他好像事到如今,还仍在等待另一种可能。
——真的不来了么?
阿寒。
是啊,也许吧。可奇怪的是,他却还是想再等等,等到最后一刻。
雨水混着血水,身体逐渐僵冷。燕王的眸子望着漆黑的天,竟在这一刻成了天地混沌中唯一的纯澈。
听说人死之前,会想到一生最深的喜悦、遗憾与缱绻。
燕止不知道,自己这想到的算是什么——
簌城小院,冬日里烧着暖和的炭火。月华城主握着他的手贴着脸颊,一脸郑重地问他,你喜欢我吗?
“……”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燕王睫毛轻颤,喉结滚
动,低低嗤笑了一声。
什么叫喜欢?他真的不懂。
唯一知道的是,最初在意月华城主,就是被他关城门狠狠火烧了一通,焦头烂额之后。
在此之前,西凉王未尝一败。后来则不信邪,再遇到他,又被他逼得逃到冰河之上,狼狈不堪。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
让他从此有了心结。
不知从何时开始,月华城主这个人,就成了世上最为与众不同的存在,因此自然而然地也成了他无论如何也想要捕捉珍贵的之物——
太珍贵了,所以要万分小心翼翼。
要诱哄,要迷惑,不然稍微一不注意就跑了,也得小心不要笨手笨脚碰坏了他。
他真的很注意。
所以,在洛州的明月下,被烧吼也要喝完他的月桂酒。在乌城的花船上,抱着他笔直坐得手臂和两腿发麻。簌城的一冬,他为了照顾他,学会了木工、做饭和熬药。甚至学会了梳发。
可他确实是不懂爱,不懂月华城主想要什么。
所以最后输了,也不奇怪,一个人又怎么能轻易赢下自己根本不懂的东西呢?
罢了。
燕止仰头,再度向灰蒙蒙的天际望去。
只是不知这最后一晚,阿寒又在哪里,在做什么。
风雨骤大。
呼啸嘶吼,魔音穿耳,再度夹杂着哭嚎一样的声音。燕止觉得有些困了,缓缓闭上眼睛,半梦半醒又是月华城主在他眼前,怀了一丝分明的期待,问他:
“燕止,你喜欢我么?”
燕止hellip;hellip;?[(”
“燕……”
“……”
“燕止!!!醒醒!”
过于清晰的声音,惊雷般在颅内炸响。
有一只手抓住了他,连同那把插在身侧的黄金法杖,一同被从尸山血海堆里拉了出来。
一切仿佛死前的幻象。耳边大雨喧嚣,不见万物。
却是骤然一丝烫人的温度,冰冷的手指,被握着贴在某人滚烫的颈侧。随即,口中亦尝到带着一丝甜的药血。
燕止再次睁开沉重的双眼,浑身血污、狼狈非常,对上了一双同样沧桑疲惫的眼睛。
一时天地无声。
不知多久以后,燕王胸腔血流如注的创口已不再继续流血,手也终于微微能动了一些。
他看着他。
微微张口,声音沙哑。
“……哭什么。”
“谁哭了,是雨。”
身体因为药血而逐渐回暖了起来,就连满天冰雨,也逐渐变得温暖柔和。
燕王缓缓握住唇边的那只手腕,贪婪地最后舔了两口血,随即细碎的亲吻落在手腕的伤口上,一路蹭到掌心、指尖。
“好好喝血,别发疯。你伤那么重!”
燕王却不理。
手从脸颊移到他的后颈,习惯性地撸了两下。又迫不及待用力伸手压他
脑袋,让他低下头来。
什么缠绵悱恻,他是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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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不明白。
只偶尔跟着手下听戏,戏里咿咿呀呀,说最是诱人不过那一点柔软香唇。
可尝到的,却始终只有苦涩的铁锈味。依旧欲罢不能。
血污、雨水、泥泞,沾染得到处都是。
……似乎他们很多次搅合在一起,都不是十分优雅的模样。赏灯那夜亦下了雨,衣服黏腻在一起。簌城那次始终浑身血污。北幽也是。每一次……都是彼此最不堪的模样。
不过,他倒不介意。
反正西凉人本就是茹毛饮血、野蛮无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这么想着,自顾自开始笑,胸口被带着一抽一抽的疼。
蜻蜓点水的吻,变成了一场贪婪地占有,和狰狞的撕咬。
城主被他咬急了,开始挣扎。
燕止发现了,但他不放,亦收不住唇角笑意。
因为实在太得意了——
得意到人生中甚至第一次,有了强烈的炫耀之心,仿佛打了人生中最大的胜仗,迫不及待想要昭告天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把结结实实抱住怀中人,箍着腰,揉进骨血。再不放开。
想想一直总有人笑话他,如今,该谁笑话谁了?
看啊,这不还是赢了。
燕王什么都想要,燕王什么都得到。燕王命好,贪心也有好报。便是所隔山海,山海难平,但最后,珍贵之物还不是终于被他稳稳地搂在了怀里?
他是没有筹码,就上了赌桌——但没关系,阿寒喜欢他。
这种喜欢可真让人太得意了。
更得意的是,他其实恢复了一些体力,可以自己站起来的。
但城主却小心地把他给抱起来了。
“……”
这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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