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长生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发现张钰昏过去了。送她去校医室的路上,我先生主动要帮忙。”

历白露记得,于昭要一个超级爱她的帅哥男友。

“那天早上八点左右,晴晴家里打来电话,她妈妈说买彩票中了三个亿。”

付晴晴说要暴富。

“张钰醒来后不记得许愿的事,你又消失了。我和晴晴回想了一下,那晚熄灯后,我们都听见张钰怪怪地笑和乱七八糟的声音,都瞬间就睡着了。一切太诡异,我们就想,你,你是不是也如愿了。”

长生不老啊!

于昭眼神羡慕,她对自己的人生万分满意,可生老病死,区区百年,如何媲美不死不灭?

众人不知于昭打什么哑谜,只有历白露懂得。

健康自由地长生不老。

疼痛、受伤、流血、寒冷,一切不适的感觉,都算不健康么?

自己如愿了吗?

不,她怎么顺着于昭的话走了?

历白露一早上回忆昨天,回忆人生,怀疑尽了可能有的异样不谐之处,却从未想过昨晚许的愿望。

那不过是睡前闲聊,可能隔壁寝室熄灯前,聊的也是同样的内容。

“不,不可能的。那怎么能做真?”

于昭是个好姑娘,只要幸运,当然会有好对象。彩票总会有人中,为什么不能是付妈妈?至于她,她……

历白露解释不了自己的异常。

于昭看着她,她整个人都是愿望成真的证据。

长生不老是什么感觉呢?

于昭切切询问:“所以,你这些年,是,是在什么仙界之类的地方吗?”

众人:……

怎么忽然一下就开始说胡话了?

历白露神情苦涩,摇头否认。

什么仙界,她一觉醒来就十年后了。

难道时间这般流逝,也与长生愿望有关?

历白露听见心脏惶惶跳动,她喃喃自语:“好,就算我如愿了,日子难道不也该一天一天过?”

她忽然无法回避一个问题:下一次睡着后,她会在第二天醒来吗?

历白露目光落在父母的白发。爸爸50,不,爸爸60岁了,妈妈58岁。再度受到打击,他们能长寿吗?还有再见一面的机会吗?

“我要回家。”

历白露恳求众警:“让我回家好吗?你们可以派人监视我。就这一天,我想在家里陪爸妈。如果我明天人还在,我接受一切调查。”

历父脑中一阵轰鸣:“露露,你在说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历白露看看于昭,讲了许愿的事。讲完自己觉得荒唐,众人亦觉荒唐。但桌上相机拍摄的影像,千真万确,压住了嘴边轻嗤声。

短了一截的针头,静静刺他们的眼球。

历白露的要求,众警无人敢做主答应。局里忙乱起来,报告上级,发送视频。直到九点,见过正、副局长,历白露才被允许回家。

家里被父母刻意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她的卧室,她的书房,她的衣帽间,熟悉的仿佛只要走进去,她和世界都会回到记忆中那般正常。

历白露踏进卧室门,大被子如记忆中柔软,父母仍白发憔悴。

“露露,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妈去给你做。”

历白露摇头,她不饥不渴,不冷不累,也不想上厕所,她没有感觉了。

“妈,你别忙了,你陪陪我。”历白露埋首在母亲怀里,环住她瘦了许多的腰身,又改主意道,“别做饭了,我想吃王记的包子……那家店还在吧。”

“在的在的。王记这几年生意又做大了。”历母订了外卖。一早上跑学校跑警局,又哭又笑的,她早饿了。

父亲在客厅里招呼警察,他们在安监控头。历白露和母亲在卧室,恐惧徘徊心头,历母避之不提,絮絮讲一些这些年的事。

包子来了,超级大的两袋。

王记的包子有名,皮薄馅多,油汪汪的喷香喷香。猪肉白菜、土豆丝,历白露从小就爱吃这两口。

人生第一次,面对这包子,失去食欲。

比她拳头大的包子,历白露吃了两个,没有丁点饱腹感。

母亲买了太多,警察被叫着一起吃,还是剩了不少。历白露盯着桌上剩下的,想全吃光,看看能不能撑死,又觉没劲。和收拾完的母亲坐回沙发,恹恹趴在她膝上。

客厅里人多,历白露还是那身睡衣。历母瞧着不像话,带女儿去卧室换了衣裳后,叫她坐在桌前,帮她扎好头发。

历白露记起自己小抽屉里的日记,厚厚几大本全拿出来,道:“妈,要是……你一定帮我烧掉,别叫人看。”

丢不起那个脸。

历母心里又是泛苦又是好笑,答应下来。

要不要告诉女儿呢?她失踪后,警察来家里调查过,该丢的脸早都丢了。

中午,父母到底一起忙活了一大桌菜。厨房废人历白露帮了两回倒忙,被勒令只许站在门边看。

下午三点开始,家中陆续来了不少市里的高官。他们强自按捺着兴奋好奇,打量历白露的双眼透着火热。

天色渐暗,人渐焦躁。

答应了历白露一应检查都等明天,下午六点到的几位白大褂,提着巨大的工具箱,犹犹豫豫地上前打商量。说不多做什么,能不能先要点毛发、唾液做样本。

历白露无所谓。看他们戴手套,剪落自己三两根头发。

黑发落在密封袋里,转眼消失。

拍的人,剪的人,看的人,通通信了邪。

之后唾液也没收集成,历白露愈显烦躁。

夜里九点,母亲的眼眶早已又红了。已经不是回避问题的时候,历白露坐在父母中间,嘱托:“爸,妈,你们保证健健康康的,好不好?要是我又不在了,就别记挂我了。再收养一个,或者去资助几个学生。别守在家里,出去旅旅游,好好玩一玩,又不是没有钱。”

历母呜咽出声。

历白露安抚:“妈,别这样。也不一定就……说不定是我想多了呢。”

健康自由、长生不老和一觉十年,怎么看都没联系。可能就是失踪、失忆。

历白露心怀侥幸,时钟走到十点。

她在极度紧张中,没有丝毫困意。时间一分分流逝,历白露想歪主意,要不熬夜?

她还需要睡觉吗?不睡也不会死吧。

22:30。

历白露上一秒坐立不安,这一秒倦意翻涌。她微微瞪眼,努力对抗沉重的眼睑,心中狂喊。

不,别这么残忍。

历白露身体软软倒向父亲,历父去扶她,扶住一捧空气。

镜头黑洞洞的,对着沙发。

众人被掠夺了呼吸,历母哭倒在历白露方才坐的位置,那里仍存留温热。

次日。

付晴晴接到电话的时候,人在国外浪。坐了十几个钟头的飞机赶回来,都没见到历白露一面。

她和于昭接受了无数盘问,各签了保密协议。彬州理工也被打了招呼,没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历白露仍是十年前失踪的人,从未再次出现过。

……

次日。

清晨六点,历白露睁开眼。昨夜的记忆和恐惧充斥于心,初醒的迷蒙一瞬即逝,她抬眸望去。

面前是一尘不染的巨型玻璃罩,罩子外面是熟悉的客厅,靠玄关的地方安着摄像头和两架显示屏。

意外的,人并不多。

历白露看向父母,他们稀疏的发间,已寻不到一根乌丝。母亲绞着双手流泪,父亲瘦得病态,皮肤发青,坐着轮椅。

又是十年吧。

历白露沉默着,听见心脏枯死的声音。

玻璃罩子打开了,历白露没动,是母亲推着父亲进来。三人对视,竟一时无言。

朦胧泪眼里,女儿仍是19岁的模样。她外表青春美好,历母却不忍细看,不忍对上女儿死去的眼睛。

叫她的露露以后怎么办呢?

母亲啜泣着,历白露叹息,起身走去蹲在父亲轮椅边,问:“爸,怎么病了?什么病啊?”

“不要紧,一点小血栓。”

他枯槁的手掌心里,女儿的手指白皙柔长,历父心疼地握一握:“孩子。”

“嗯?”历白露头抵着轮椅扶手,闷闷回应。

“人,总有活法的。”

“……嗯。”

历父哽住:“爸爸,爸爸可能撑不到下个十年了。你别难受,好好地向以后走吧。”

历白露没应声,泪水洒在轮子上。

她怎么走呢?长生者孤独,但若自己愿意,送走旧识,可再结新友。她呢?

无人同行,与任何人都只有几天的缘分。

历白露无望,却未与父母倾诉。他们懂的,自己再说,是要害二老死不瞑目了。

玻璃罩外的人,耐心十足等他们出来,简单自我介绍。都是大人物,气场极强。两日前,历白露可能呼吸都不敢大声,如今绝望之下倒浑然不怵,淡淡应了几句问询。

他们不再要样本,只请历白露配合拍个片子。

父亲在他们说的地方治疗,历白露推着轮椅,到了医院。

一家人不想浪费哪怕一秒相处的时光,历父拖着病体,陪女儿进行了国家提出的所有检查。

结果没一个理想。

“是她体内没有脏器、骨骼、血脉,还是技术不够?”

“无法确定。”又不能把人剖开研究。

“她每次消失再出现,位置是固定的。找机会困住她。我们的科技在进步,总有一天会弄清原因,复制这个奇迹。”

历白露不关心检查结果,在病房里陪父母。

她和父亲最后相处的时光,十几个钟头流逝之快如遭狼撵。一起吃了两顿饭,说了些话,天就黑了。

“爸,对不起。”她不该许那个愿望。

爸妈掌珠般养她,她先给他们二十年辛苦,再给二十年煎熬,半点孝心都没尽了。

“傻孩子,说什么话?”有这样的女儿,可得意死他们两口子了。

夜里十点半,历白露消失。历父摸摸病床边空空的椅子,长叹道:“老婆子,我是不行啦。你再挣扎挣扎,再陪陪露露。”

历母点头。

……

历母食言。

“令尊在你消失后第二个月便病逝了。令堂去年突发脑梗,抢救无效……节哀。”

历白露立在两座碑前,哀伤铺天盖野,但时间错乱的虚无荒唐感同样汹涌。她甚至流不出眼泪。

一小队警卫陪历白露呆立至正午,见她有在墓碑前站到天荒地老的架势,领队提醒道:“历女士,您身份特殊,国家为您准备了安全的新住所,请移步。”

对方态度强势,历白露也无处可去,跟着走了。

远离市区的小别墅,守备森严,荷枪实弹,气氛凝肃。

历白露心下明了,并不反抗,在别墅坐到黑天。

次日清晨,她醒来时在父母碑前。

好自由,为何睡觉的时间不能自由选择呢?

历白露用手指抹掉碑上微尘,照片上,父母的微笑温暖永恒。

历白露扯着嘴角,跟着笑了一笑,脑中闪现一个念头。

要离开了?

再去见见舍友吧,唔,不知道她们住哪。

有点想王记的包子……不知道店在哪,也没钱。

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