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被贬而来，虽说也借了个监工之职，但谁都知晓不过是皇帝借了美名行流放事。
甚至还在出京前将人家家产给寻由头查了去。
眼看临王得势，太子已被废囚于府中，这边城管事的，也学了落难凤凰不如鸡这套，生生将这京城来的前太子身边的红人忘却了，住处也不给安排。
梁家一行十三人，到达时竟连个落脚地都没有。
幸而得奚家一旁宅院，原是几年前奚祈妹妹妹夫所在，小夫妻远赴它处上任，便空闲出来，他念妹妹心切，也令人日日打扫。 现今恰恰可租去解梁家焦急。
千谢万谢后，梁家一行人才在奚家众人帮助下堪堪落脚。
……
奚家这头，得了一头漂亮发式的小姑娘倚在母亲身旁，略有些不解地问，
“阿娘，我听闻梁大人是京里来的大人物，怎么却……”
如此受人欺负。
奚夫人叹息，想起刚刚见着的和女儿一般大小，却遭此巨变的玉雪可爱小儿郎，越发不忍，
“阿团，阿娘只问你，你喜欢梁夫人吗？”
她自然点点头，“嗯，梁夫人给女儿梳头，我喜欢她。”
“阿娘教过你的，”奚夫人眉眼温柔，循循善诱道，“对待好人，该如何？”
小姑娘不假思索，“对她好！”
“是了，待梁夫人休息好了，阿娘做几盒桃花糕，我们给梁夫人送去。”奚夫人目光若有所思，
“总得吃点甜的呀……”
梁家得了三日修养，精神气恢复大半，奚夫人便带着奚琼拎着刚做好的桃花糕敲了门，顺便定下宴请接风之事。
奚琼今天穿了一件豆绿色的夹绒小袄，搭一条奚夫人一月前定做的绣着荷花的粉百褶，左腰间系她的玉玦，头上两个小髻，束以藕色的铃铛发带。
这样看起来，她生的该像奚夫人多一些，杏眼桃腮，身量却随了父亲，在同龄人中总高出一截。
她这样想着，她是该叫梁玉郎弟弟吧？
于是乎，趁着两位夫人聊得起劲，她就问，
“梁夫人，梁琢弟弟在哪里呢？他怎不来吃桃花糕？”
不待梁夫人回她，她母亲却先一步转头看她，眉梢挑着笑似的，开口就问，
“你这孩子，怎就知道人家小公子是你弟弟了？谢姐姐莫怪，我这女儿泼猴儿似的，跳脱的不行。”
梁夫人便也笑起来，忙摆手道，“哪里哪里，我正喜欢这孩子的活泼，怪我没和她说清楚，”
她仰头一想，拍手道，
“呀，下月初七就是玉郎八岁生辰，阿团你今年几岁？”
果然不是该叫弟弟，奚夫人将女儿拉过来,
“阿团年前刚满七岁，该称哥哥才是。”
奚琼这也才反应过来比自己矮并不一定比自己年岁小，这样看来，自己确是要称梁玉郎一声哥哥的。
她便调皮地吐吐舌，然后爽快叫了一声梁琢哥哥。
两位夫人便都笑起来，她娘还用手掌轻轻捂着，梁夫人那头却已经笑得身子都摇晃起来。
“你梁琢哥哥在亭子里听他兄长讲经呢，阿团想去同他们一起吗？”
梁夫人笑得累了，便问这小姑娘，
想去，她看了一眼阿娘，奚夫人递了一盘桃花糕来，意思让她带去给梁家兄弟，阿娘没意见，她也就狠狠点头。
“小禾，带奚小姐过去吧。”
姑娘飞也似地消失了。
……
那个亭子并不很远，正依靠着府中只一处的小池塘。
离得近些，只听梁淡风在念：“......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而后，那个脆生生的声音也就随他念到，“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他顿了一顿，有些疑惑，
“兄长，今日怎么学到这首？”
抬起头，却只见兄长笑而不语，顺他目光看去，就见前几日那令他心梗的女童拎着一盒什么东西跑来，腰上玉玦清脆响。
......她来干什么？
“此为佩玉将将。”兄长朝他笑笑，随即迎上去,“阿团妹妹来了。”
……
奚琼见梁淡风走过来，便将桃花糕交由他，
“梁哥哥，这是我阿娘亲手做的，很好吃，”瞧见后面那人又不上前来，她想了又想，那名称还是叫不出口，便道，
“......小公子也可以尝尝的。”
“多谢。”梁琢将书放下，终于应声。
梁淡风将小姑娘带到小桌前坐下，先拿了一块吃起来，顺手递了一块给弟弟，尝入口中，才发觉这糕点确实不错，便赞道，
“甜而不腻，很好吃！劳奚夫人费心了。”
奚琼很开心有人夸阿娘的糕点，扭头问梁琢，
“小公子觉得呢？”
梁琢便也点点头，“很好吃，多谢。”看向她时，果然见这人笑得眼睛弯弯，灿烂得很，以至于头上的铃铛还在颤颤地动。
细细碎碎响。
“......你可以叫我名字。”
他轻轻说道，而后僵硬地叫她的名字。
“奚琼。”
到此地以来，尽然受人家家里照顾，确实是该谢谢人家，梁小公子决定先行软个态度。
“好哦。”
奚姑娘点点头，而后很是好奇地问梁淡风刚刚在讲些什么内容，她也想听上一听。
“我们刚才在论《诗经》，这一篇嘛，讲的是一个郎君……”
两个小鬼头兴致猛然上来，不过一个规规矩矩地挺着背听，一个坐在石凳上双手撑着脸听。
奚琼听罢很是兴奋：“如此，这是一首情诗！”
一把折扇轻敲到她的头上，梁大公子颇是哭笑不得，“你倒懂得多！”
奚琼很是得意地点点头，她家后院的婆婆常给她讲故事听呢。
她眼神清亮，“既能让这样一位郎君牵挂，想来这女子该多漂亮啊！”
梁淡风不可置否，“颜如舜华。”
撑着脸的奚琼便又惆怅起来，舜华是什么样呢？心中又念，什么时候我也能长成个颜如舜华的女子呢？
小孩子，总是期待长大快些的。
……
梁家很快就忙了起来。
梁家大公子在城中商会谋得差事，而梁大人除了每日随奚山长上山监采石之事外还得监管小儿子的功课——梁琢已进了城中先生的私塾，每日随着奚琼一起上下学。
年复一年，那个先生每天之乎者也之乎者也，听得奚琼一双眼睛直冒金星，但每每困意袭来时，梁小公子就在身后用毛笔杆子点她的背，她便又只好直起身来听先生继续之乎者也。
才不是因为她怕他梁小公子，只是一旦惹梁琢生气，后面几天上学下学路上她就得自问自答，这实在是话多的奚琼最受不了的事情。
但奚姑娘还是越来越爱睡觉了，以至于常常在凉亭写着课业，眼睛就闭上。
再睁眼时，就看见小公子仍然挺拔地立着，只留他的青色发带随几缕头发被吹到她眼前来，有时她盯着盯着，就莫名其妙握住了，果然遭到梁小公子毫不留情面地批判。
真是瞌睡虫转世昏了头诸如此类。
待到奚琼懂事些的时候，曾拉下梁小公子的书问过他一个问题，
“梁琢呀，你这么用功读书，是不是很想回京城去？”
他果然毫不犹豫地回答：“嗯。”
她也就不说话了，垂眸盖住自己留在纸上的口水印，又勾回神思去读那传世经典。
但比起上学，奚琼更喜欢和阿爹上山去，她喜欢山上一片的火红的杜鹃，喜欢突然从头顶突然窜出来的肥硕松鼠，喜欢站在高处看集市中熙熙攘攘的人，就好像自己是个自由自在的神仙……
可她哪里会是神仙呢，她背不出书来被张先生打手掌心的时候疼得几乎哭出来。
神仙才不会这么窝囊。
但她倒是也很快看到了梁二公子的窝囊样子。
……
那时临近上元节，私塾便留了课业让学生们回家去。当时天气仍旧寒冷，奚琼裹着厚袄子却突发奇想地想上山去。
和阿爹一说，果然遭到强烈反对，甚至笑她又不是过重阳，爬什么山，
“我怕你就是那山里的灵精，这样冷的天都拌不住你的脚，非想上山去，现下山里可什么都没有。”
什么也没有她也铁了心要去，山上的路她哪一条不认识，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她借着去向梁小公子讨教课业的由头，将厚袜子厚靴子都穿好了，只待从梁家后院自己偷偷溜出去。
只不料攀在墙边偷偷摸摸时，竟然被梁琢捉住了。
“你想去哪里？”
梁二公子裹着比她还厚的斗篷幽灵般地站在她身后，突然问。惊得奚琼一回头，立马就想捂住他的嘴，发觉自己够不上于是忙掂脚尖。
“嘘。”
她竖起食指抵住自己的嘴，示意他小声说话。毕竟他娘亲自送她过来，现下还在院里和梁夫人说着话呢。
于是他便将声音压低，又问了一句，“你去哪里？”
奚琼得意洋洋地扬头，藕色发带上的小铃铛直摇，还偏就不告诉他。
“你想上山去，是么。”
黑发雪肤的少年立在她身旁，披一件不知什么毛的厚绒白色斗篷，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被一圈毛毛领边包裹，
他一看奚琼这样挂羊头卖狗肉的荒诞行为就知道她想干嘛，只说，
“想去就去，不必顾忌什么。”
奚琼眼神发光，很赞同的看他，“所以我来找你打掩护。”
他点点头。
于是她见他很认真地说：“带我一起。”
小姑娘震惊了，怎么去？凭他这样走一步喘五步的身子？但是她没好直接说怕伤了他，只是很委婉地帮他拢了拢斗篷，只问，
“你去干什么？”
“想去，”他拦下她的手，自己裹好，
“便去了。”
呵，得了，在这里等着套她呢。
奚琼拧着眉头想了想，也不是不行，那今天就不上顶，去个半山腰总没问题。
她固执的将少年的斗篷拢好，看他一眼，又取下自己的厚实毛毛领套上去将他的耳朵牢牢裹住。
“不准取下来。”
见他抬手要取，她将系带系的更紧，只留两个柔软小毛球垂在他身前，搭着垂下来的两缕头发，真是可爱得紧。
小姑娘将他拉到身后，瞥见母亲已经离开，忙扯着他走。
……
奚琼体力很好，自然如履平地，而明明此时坡度并不很高，梁琢走的却极为吃力，最后才将将走了四分之一的路程。
他脸颊还是被冷得通红，喘着气停在一旁，奚琼见他皱着眉头便知道他要咳，忙叫住他，
“梁琢快看！”
他抬眼。
细碎的雪就这样散下来，随着风斜斜地飘落。
这样冷清清的雪，以至于山中活物谁都不愿出来沾染一分，唯有这个人，也只有这个人，偏要闯进来看一看，摸一摸。
隔着这纷纷扬扬的雪，他只看见雪色之间唯一一抹鲜活，那是红色斗篷小姑娘含笑的眼。
她离树实在是近，所以头顶肩上皆覆细碎霜雪，但这小小雪白远不及她眼眸清澈。
她伸手拍拍头上跌落雪白，就朝他走过来，
“嘿，前些天下雪，先生不许出去看，现在倒是看到了。”
她将少年披风上的雪一一拍下，再将毛球摆正，朝他笑，
“走啦！回去了。”
而那少年鼻尖红红，眉间朱砂红痣似沾红尘一点，竟也忘了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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