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为秦梧照顾了两个月的马。
短短光景,这少年瘦弱的身体却恢复得很快,他面颊白净而形貌昳丽,就算总是穿着一身布衣也丝毫不掩光彩。
反倒像明珠蒙尘,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普通人家的少年。
秦梧决定将他接到身边观察观察。
“从此往后,你不必照顾我的马了。”红衣少女来找到他,站到他面前对他说,顺便打量他一张漂亮的脸。
阿秋垂着头默默应了一声,不再将脸抬起来看她。
她却继续开口,
“从今往后,你住到桐梧院来,照顾我的起居。”她在少年惊起的漂亮瞳孔里看见自己不太正常的脸色,于是将语气放得温和些。
“桐梧院在西边,”她转身摸摸她的小马,触着那红棕色的鬃毛。
“你可不要走错了。”
只是他这样一个身份,只怕终究会惹人非议。
秦梧从小被宠着长大,也并不娇弱,她自己觉得自己清清白白,才不怕什么流言。
夫妇二人从来都对这个女儿有求必应,塞个人进去照顾她算不得什么坏事。且看那少年姿容甚好,看着不坏,做事也干劲利落,于是也就默许了这件事。
即使他未入奴籍,没有身份。
从此他就住到了桐梧院的一个小小偏房。
于是阿秋总是站在秦梧院子里,看那两颗光秃秃的梧桐树,还有树下正在耍枪的姑娘。
她身量实在算不得高,甚至还有些瘦小。但其招式狠厉,力道很足,激起一身赤色裙裳飞舞。
她向院中梧桐挥去时,那树身就划出又一道深深痕迹。
枪上红缨挥起又落下,是她慢慢用冻红手心去抚平。
见她停下,阿秋就将揣在怀里的汤婆子抱过去,直递到少女身前,他顺便将手中小帕递出去
“小姐擦擦汗,暖暖手吧。”
秦梧却只看着他的脸轻轻摇头,只将手帕接过,却对着少年将冻红的手抬起,竟是想用手去触他的耳。
阿秋却下意识偏过头去,似乎惊讶至极。
“......小姐?”
见他闪躲,她也不说什么,只是用那抬起的手将汤婆子又推到他怀里,“我很好,倒是你。”她指指他的耳朵,“耳朵都冻红了。”
她见他低头,便说,
“你去向王伯取几件御寒的衣物,今年冬天的确较之往年冷。”
“别又冻病了。”
他点点头,很轻声地道谢。
秦梧在冬天迎来了她的十五岁。
而阿秋也逐渐适应了怎么去照顾这个倔强的姑娘。
比如她下雪天不穿那件将军夫人送过来的厚绒斗篷,偏要穿那条薄薄的长裙时,他给她提议外面加一件小披风。
“你懂什么,偏要立于寒风中,才能有好身体。”她不听,“况且练武之人不会这么讲究。”
“将士们戍边时,或许都没有这些。”她叹。
双亲和兄长是武将,曾无数次向她描述边关清苦,战士饥寒。于是她也就懂得,甚至想着要提前适应。
她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喝着热汤裹厚袄,做着天下永远太平的大梦。
对面穿着夹绒袄子的少年手一颤,那双漂亮的眼睛便转向一边。
“今天的风真的很大,”他说,“我只想小姐现在好好的。”
她最终在他落寞的眼神里加上那件小披风。
今年雪下的奇怪,从十月份捡到阿秋的那场大雪过后,就算天气再冷却也没再下过了。
愈发寒冷的天气里,秦梧还是耍着她永远擦得干干净净的红缨枪。
她不习惯束其他复杂的发式,总是自己扎个髻用那长的红发带捆住。
或许她和京城里的小娘子看起来不太合群,可她们却很喜欢她。
毕竟处在寒冰中,没有谁会不喜欢一团炙热的火。
而朝中出了大事。
本朝建国不过三十年,皇帝却已经换了三个。
国内局势本就动荡,而邻国实力愈强,便在边境越发猖狂地侵扰,肆意虐杀百姓,扰得人心惶惶。
甚至京城里也流言四起,说今年这不合时节的大雪就是预言。
这一仗,避无可避。
大殿上方的皇帝日日纵情声色,已经被掏空了身体,此刻正勉强撑着一双滑腻的小眼看那金銮殿里站出来的,他唯一的忠臣。
“秦将军,朕等你如往日一样,”
“大胜归来。”
清晨的霜露还未褪去,院中梧桐也还未萌发新芽。
秦梧在十五岁这年再次送她的父亲出征,同行的还有她的母亲和兄长。
这场仗是必须要打的,她再一次穿上征衣的母亲摸摸女儿的头,英挺的眉目间是对女儿的期待。
“对不起明月,今年的团圆饭又不能与你一起吃了,你且在家里乖乖等我们回来。”
她狠心不再去看站得孤孤单单的女儿,倒看向站在一旁恭恭敬敬的阿秋,叮嘱道,
“阿秋,照顾好小姐。”
他自然点头。
秦梧最后的印象停留在父母的背影和兄长在马背上向后挥的手,他说,
“小妹,等我回来!”
那一年,他十八岁。
他们就这样消失在雾里。
秦梧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拿着那杆红缨枪的时间却越来越多。
大年三十,她像往年一样早早将府中侍人遣回家去,又将要过这一个人的除夕。
但她却忘了还有一个人没有去处。
她恍惚着好几天没注意阿秋了,却在这时候一眼瞧见少年屋檐下可怜兮兮的弯眼。
“小姐把我忘了。”
他竟然破天荒的穿了一身红衣。
她早知道他长相不是清俊儒雅那一挂,但鉴于身份,他又只能总穿那些寡淡的颜色,却实在是很不相配。
但他还是穿得很好看。
那天她听到两个侍女自以为悄悄的对话,说小姐院里的阿秋实在是很温柔,那样好的相貌只做一个奴仆实在太过可惜。
好看吗?确实是好看的,她想。
甚至很会做饭,将一向怎么吃都很瘦的秦梧都喂胖了几斤。
然他对所有人都温柔,可在其他人那里是大大方方,偏偏只在她这里扭扭捏捏,甚至老是装可怜样。
秦梧逐渐感觉到不对劲。
因为他把我当恩人,所以放不开罢?她想,可她兄长也同是他的恩人。
见秦梧在院中看着他,那少年就从台阶处跳下来,与少女同样的赤色衣衫在空中耀眼得很,偏偏格外与他相配,正衬他一张漂亮的脸。
秦梧退后一大步。
“你今天怎么穿红衣?”
他却径直走到她身边,挑着那双潋滟的弯眼说,“过年总要喜庆一些才好。”又很是期待地问她,
“难道小姐觉得不好看吗?”
秦梧觉得不能睁眼说瞎话,于是她点头说好看。
于是少年脸上便全是愉悦,他道,“我备好了饭,小姐现在过去吧。”
秦梧随他回到正厅,只是在心中叹真是奇了怪了,平日也不觉得气氛奇怪,今天怎么就……
她见桌上只有一副碗筷,而他手里拿了双筷子正要为她布菜,“全是小姐爱吃的,小姐快坐吧。”
“小姐尝尝这个吧。”
“这个也做得好。”
“这个酥肉是我……”
见那红色衣摆晃来晃去心里烦得很,于是秦梧隔着衣裳按住他的手脱口而出,“今日没有其他人,你也坐下陪我吃。”
怕他不肯,于是她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他真的坐下了,甚至道了声谢后又继续给她布菜
“好了不用夹了!”她按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你吃你的。”
他不应声,眼睛却盯着手上交叠的红色袖摆发怔,秦梧忙将手撤回来。
于是她如坐针毡地吃完这和阿秋的第一顿年夜饭。
见天色尚早,于是她到厅前站住,却见身后那红色袍衫又跟过来随她站在一处。
她拧了拧掌心,心思颤动,还是忍不住开口,
“你今日倒是很大胆。”
他却只是敛了自己被风吹得翻飞的衣袖并将之握住,垂下头否认。
“我那里敢大胆呢,小姐?”
又是这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秦梧一下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过了半响,想了一想却问,“你可有想过离府?”她补充,
“若你要走,我不会拦你的。”
“走?”
竟然是这样伤心的语气?
她转头看去,却见他那双上扬的弯眼眼尾微微泛红,一张妖似的面容配上这艳丽的红衣,眼眶湿润的像个要被狠狠抛弃的……
秦梧一激灵。
“你不愿意,为什么?”
她执着地想要个答案,却下意识退开一步,以便离开这人越发灼热的视线。
她总觉得他今日很不一样。
看见她退后,他也就站起来,不过是呆在原地看她,破天荒挑挑他的眉头,
“我要说的话,小姐恐怕不想听。”
“你想说什么说就是了。”她站在他面前,似乎非要问个明白,只觉得他今天真的太奇怪。
“我总不能封了你的......你想做什么!!?”
秦梧见那少年猛然走近,张开了手,俨然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她狠狠将靠过来的阿秋推开,皱着眉盯着他,而他接下来的话更加让秦梧想要砍了他。
阿秋穿着一身与她颜色相同的红衣,被她一把推到柱子旁,而现在他就倚在那柱上,敞这一双受伤的眼睛嗤笑道,
“小姐自然不能封了我的口,”他看向皱着眉的秦梧,“我却十分想将小姐的嘴堵上呢。”
“这样,就不能说出这样令我伤心的话了。”
瞧他今天说的疯话!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