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周司羿更仿佛瞬间被人施加了定身术。
他将纸巾揉皱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眯起眼,慢慢地抬起头,直视自己的父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自己说的?”
周学谦皱了皱眉:“什么时候不重要。反正,岳家那边的意思表达得还是很明白的,解除婚约,是尹之枝自己的决定,没人逼她。她说和你有共识的。”
说起这事儿,周学谦多少还是有些埋怨的。
虽然岳诚华今晚亲自来说明情况,态度也很诚恳。但是,警察都抓到绑匪那么久了,岳家居然现在才来和他们通气。
婚约结不成,他后续的很多计划,也得做出调整了。
“岳诚华拖到现在,是在顾忌他家老太太的身体。提前解除婚约,难免会产生风言风语,影响寿宴的祥和。为人子女,一片孝心,可以理解。”周老爷子的语速很慢,但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难得那小丫头也不拖泥带水,给两家留了脸面,主动放手了。我看,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他一开口,旁边的父子俩都不说话了。
满屋寂静。
周老爷子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看向孙子,苍老的眼眸透出让人看不懂的光芒:“司羿,你说呢?”
周司羿的下颌线绷成了僵硬的弧度。他垂下眼,再度抽出一张纸巾,缓缓擦了擦手指,将它揉成一团,丢入垃圾桶,漫不经心道:“好,那就算了吧。”
.
老爷子早睡,先回房了。佣人收拾了杯碟,周学谦与周司羿走出书房,在铺了深红地毯的长廊旁停住。这会儿没有别人了,周学谦才皱起眉,望向儿子:“你刚才是怎么了?不想解除婚约吗?”
周司羿稍稍落后他半步,扯松了领带,恍若未闻,只问:“你真的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搬出家里,什么时候同意退婚的吗?”
“结果已经定了,时间重要吗?”周学谦本要说他两句,但一回头,看见小儿子平静幽邃的目光,心觉不妥,还是告诉了他答案:“听说八月份就搬出岳家了,岳家寿宴那会儿就同意退婚的。”
周司羿脸色一变,拳头“咯”地捏紧了。
八月份……还有上次寿宴的时候?
那么说,他这段时间,发现的不对劲的地方,其实并不是误解吗?
既然那么早就决定和他一刀两断了,为什么刚才对着他时,她还要一步三回头,还做出那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这件事是来得突然了点,现在也很晚了,牵涉的公事,明天回公司再聊。”周学谦插着口袋,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需要一点时间去接受。但不要忘了,我当初带你回来,是希望你为大房做些什么,还有,你和岳家订婚是为了什么。”
周司羿的眼底藏着叫人看不懂的情绪,淡淡道:“我有分寸。”
看到周司羿把自己的提点听进去了,周学谦心觉满意,点到即止。
他这个小儿子,从能力到外形,每一条列出来,都出类拔萃。可惜,生母偏偏是一个一辈子也不能见光的身份。
如果不是长子周盛能力平庸,扶不上墙,他陷于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里,感到心力交瘁,他也不会动了把周司羿带回国的心思。
本来想着,就算周司羿能力平庸也没关系,回来充个人头、当个吉祥物也行。
一个在国际竞技领域取得举世瞩目成绩的滑雪天才,本身就是大房在上流社会的一张漂亮的名片,光是存在,就能为大房镀金。却没想到,周司羿比自己想象的更聪明。
终究是流着周家血液的子孙,不可能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在社交派对里当一只被拔了牙的吉祥物的。
这样很好。
有野心,也豁得出去,才是他的儿子。
周学谦拍了拍周司羿的肩,换回了属于父亲的温和语气,说:“刚才,你的手没烫着吧?待会儿去找阿萍,给你拿一管烫伤膏,别耽误了正事。”
周司羿来到楼梯口。这里的廊灯是坏了的,以至于楼道一片漆黑。他双手撑起围栏,俯视着下方,看见周学谦下楼,并在门外上了车,被烫红的手背,因为那紧握围栏的痉挛姿态,如犯病了一样,引起了一阵扭曲的疼痛感。
来到了这个不会被人看见的地方,周司羿终于泄露出了阴沉得吓人的气息,额上的青筋微微抽动,目若冰窟。
他没有对婚姻抱过期望。结婚对象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惹事,不讨厌,能帮他,就足够了。
尹之枝和岳家没关系了,也失去了她最大的优势。现在,她没有死缠烂打,心知肚明地老实退婚了,对他而言,既省下了分手的过程,还免除了纠缠不休的麻烦,这是好事。
他应该高兴才对。
为什么,他现在会有一种被甩了一耳光,被人抛弃的感觉?
就在这时,走廊近处传来了管家萍姨的声音:“少爷,你今天晚上在这里休息吗?我让人给你收拾一个房间出来了。就在二楼的……”
周司羿没动,只是侧过头来,戾气没来得及收回。萍姨瞬间僵住了:“少、少爷?”
周司羿捂住眼睛,片刻,才站直身体:“萍姨,我车上的东西拿出来了吗?”
短短一刹那功夫,他好像又变回了平时那个平易近人、很讨人喜欢的周司羿。
“啊,哦……你说的是那盒蛋糕吗?我让人拿进来了,就放在一楼客厅的桌子上。”
周司羿点了点头:“谢谢。”
他下楼了,萍姨的身体依然紧绷着,惊吓的寒意在一阵阵地回涌。
刚才……周司羿回头时,她以为自己看见的不是熟悉的人,而是一只匍匐在暗角里的野兽。
.
周司羿下楼,穿过拱门,来到宽敞的侧厅。这里光线很暗,沙发旁的台灯亮着,光洁的岩板桌面上空空如也。上面残存了一个正方形的湿润印子,显然不久前,蛋糕盒子就放在这里。
他环顾一周,忽地注意到,前方一扇廊门内传出了格外明亮的光,似有人声……那里通向餐厅。
周司羿蹙眉,直接走了过去。
餐厅的吊灯亮着,明如白昼,中央是一张长方形的餐桌,椅子被拉开了,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旁边还有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孩儿,他蹬掉了拖鞋,跪着椅子,上半身趴在桌上。
他们跟前,放了一盒蛋糕。
绑着礼物的丝绢落了一桌,那只没有图案的正方形盒盖被人揭开了,反置于桌上。
那只蛋糕很小,草莓混合着奶油,一团团的。蛋糕胚已经被切得七零八落的了,小孩捧着餐碟,吃得满嘴都是奶油。
女孩的吃相斯文很多,舔了舔叉子尖尖上的奶油,小声说:“好啦,曜曜,吃完这块,你就真的不能再吃了。等明天周爷爷知道你不睡觉,肯定要打你屁股。”
“爷爷才不会打我!”
听见脚步声,两人同时看来,均是一呆。小胖子先发出了惊喜的声音:“哥哥!”
女孩儿一呆,随即站起来,脸微微一红,有点儿局促地说:“司羿哥,我是曜曜的堂姐,过来陪他的。”
周老爷子的第六个孩子,即周家六房是女儿——这点和顾逢青的妈妈很像。这小胖子正是六房的孩子,也是与周司羿同辈的年纪最小的弟弟。
周司羿面无表情道:“这蛋糕是谁给你们的?”
“嗯?不知道,是哪个佣人买的吧,没有我平时吃的好吃。”
女孩子解释道:“曜曜半夜肚子饿了,我就陪他下楼,正好看见桌上的零食盒旁边有个蛋糕,曜曜说想吃,我就帮他切了……”
说着说着,察觉到周司羿的眼神莫名地吓人,女孩的声音小了下去。这时,萍姨循声赶过来,一走进餐厅,就低呼一声:“哎哟,祖宗啊,你们怎么吃了这个蛋糕?这是你哥哥带回来的啊!”
周曜愣了愣,也有些心虚:“我哪知道,而且,哥哥平时也不爱吃蛋糕的啊,有什么关系呢?”
萍姨察觉到他们惹了周司羿不高兴,忙说:“现在都这么晚了,你还不睡觉,萍姨明天可要告诉爷爷咯。”
在萍姨的催促下,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上楼了。桌上的蛋糕盘上,只剩拳头大小的蛋糕没被动过了,大概是刀子不锋利,形状很丑。
空荡荡的餐厅里,周司羿站在桌旁,定定地看了它片刻,仿佛是嫌恶这样东西本身的。但他的手却违背了意志,捏起了它。
蛋糕还是松软的,不算很甜。但在舌头尝到它味道的一瞬,周司羿就忍不住干呕了一下,捂着嘴,弓起了腰。
忽略着不适,他慢慢站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别处,强迫自己机械地咀嚼着,把蛋糕咽了下去。但是,几乎是在蛋糕滑过食管的下一秒,某种深刻在体内的排斥反应,遽然发作,让他胃部抽搐。周司羿撞开了最近的洗手间的门,弯下腰,冲着水流,将吃进去的,全都吐了出来。
呕到最后,只剩下清涎。
在苍白的灯光下,镜子里,一双冰冷湿红的桃花眼,隔了微湿的刘海,与他对望着,好像在嘲笑他现在的样子。
.
那厢,萍姨将人送回了房间,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回到餐厅,却找不到周司羿了。
忽然,这时,她听见一阵清脆的碎响,大惊,连忙赶过去。正好看见一楼的洗手间开了门。
周司羿走出来,面色如常:“不好意思,萍姨,地滑,打碎了点东西,你叫人打扫一下吧。”
萍姨往门内一看,瞧见一地碎片,暗暗心惊,担忧道:“你没有割伤自己吧?”
“没事,别告诉爷爷。”周司羿拎起了放在椅背上的外套,礼貌地点了点头:“我今晚就不在这里住了。”
说罢,不等岑姨“哎哎”地挽留他,他就大步离开了这里,发动车子,驶出了周宅。
车子在凌晨的公路飞速疾驰,漫无目的。周司羿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手在拨打尹之枝的电话。可不断打多少次,那边响起的都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音。
周司羿的表情微微扭曲了一下,却跟不知疲倦一样,再次拨打。
.
另一边厢。
从地铁出来后,尹之枝的手机就光荣断电了。
紧赶慢赶回到小区门口,好不容易,才在外面找到一家还没关门的药店,在门口徘徊了十分钟,她借着灯光,使劲儿掏着书包和口袋,才凑齐了皱巴巴的十块钱。
没办法,这个时代,大伙儿几乎都不带现金了。
尹之枝捂着脖子,鬼鬼祟祟地进入药店。在店员略带诡异的打量下,买了一盒风湿镇痛膏药贴。
随即,她找了个反光的货架,侧头照了照脖子,忍不住一磨牙。
今天都是互为未婚夫未婚妻的最后一次见面了,周司羿居然还了送她这么一份“大礼”!
尹之枝气鼓鼓地低头,解开塑料袋,撕开一片药膏,忍着麝香味,拨开头发,往自己脖子那儿一按,贴住了那块明显的玫红色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