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新鲜的海鱼和冷冻的海鱼味道完全不一样。
对于大多数食客来说,两种鱼最大的差别就是在入口的口感上,新鲜的鱼肉松软却不会散,入口时极容易抿化,几乎不会有任何阻碍。鲜味自然而然地从中散发出来。
而冷冻过的鱼,时间越长,口感越容易生硬。哪怕是用文火熬煮成软烂的鱼糜,入口也能感觉到一种晦涩难行的感觉,隐藏在汤中的更多是冷库带来的腥味,而非鱼类本身的鲜味。
——如果在海边,这种表现就更明显了。
乾十字文看着秋山勉嗷嗷叫着,把吸饱汤汁的豆腐放在自己碗里,胃口全无。再新鲜的鱼肉都激发不了他生无可恋,脚趾挖城堡的伟大功绩。
“十字文,要不要钓带鱼?”
“嗯。”
“晚上开灯,很吸引鱼群的。”
“嗯。”
“虽然我也不是很懂海钓。但没关系,叔会帮我们处理好一切的。”中年男人在老渔民面前,姿态放得很低。乾十字文见过很多次,好的厨师再顶天了去,也得对优秀的食材供应商低头。
越好的厨师,对食材越苛刻的人,对好的供应商越亲昵。
“嗯。”乾十字文暂时不想动。他看着面前的海获相扑锅,一边想要自己醉过去,一边又舍不得放下筷子,小口小口地嗦螺肉。
螺肉是出海前,秋山大叔舔着脸去海边养殖场里买来的,顺带还捎来几只螃蟹。乾十字文刷贝螺时就晓得,秋山勉大抵为了这一顿挨了人家几句不爽。
——他是把别人养殖场最肥的那几把跳出来了。
渔船外面,秋山勉跟着老渔民架起了鱼竿。他动作麻利,帮着把一盏灯固定好,照在黑峻峻的海面上。乾十字文啃着螃蟹腿爬出来看时,两人正在一个大铁盆里搅和鱼饵。
乾十字文也跟了上去,第一次体验海钓。
“没事啦。”秋山勉碎碎念道:“等你长大了,就会发现这些丢脸的事情根本不算什么啦。”
乾十字文略微有些感动,正要说什么。
秋山勉道:“因为你长大了就会发现,自己还会做出更丢脸的事情哈哈哈嘎嘎嘎。”
乾十字文握紧拳头,盯着笑出鸭子叫的中年人,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变成这样!
绝不!
“我们是要去哪里?”
“还没定。”秋山勉掐指一算,“距离月飨祭还有两个月吧。不着急那么快回东京,你打算去哪里吗?”
乾十字文在地图上看了一圈,本来想去北海道。可他仔细想想,觉得北海道的夏天和秋天没有什么好逛的,不如冬天再去。反倒京都,有十分著名的秋季红叶和日式料理代表之一的怀石料理。
乾十字文这么想想算算时间,有了主意。
他道:“去京都吧。”
他在远月上学的时候,那位叫做“纪之国宁宁”的女生,家似乎就在这个京都附近?乾十字文不太清楚,坦白说,他在学校里认识的就那么几个,能记住纪之国宁宁的名字,还得益于她背后的料理名门世家。
东,纪之国。纪之国宁宁。
西,一色。一色慧。
这两个人好像还是青梅竹马,乾十字文不知怎么,又羡慕起来。他总感觉自己一路走来见了不少至交好友、青梅竹马,越发衬托自己孤独可怜,身边只有一个能给他当爹的不靠谱中年人同行。
“哈哈哈。”秋山勉将鱼饵捏成一个雪人,和乾十字文显摆,“好看吗?”
乾十字文:……
不想说话。
他将自己的行程规划和秋山勉聊了聊,没有什么问题。明天一大早,船就往京都方向开。
“去京都看红叶,吃怀石料理,很不错的安排啊。”秋山勉提醒道:“不过纪之国家经营的神田荞麦屋在东京。按照地域划分,西边应该是一色家。”秋山勉还特地在地图上点了点,残留的水分滴落在纸张上,“日本的关东地区和关西地区。纪之国在东边,也就是日本东京这一圈。一色家在西边,也就是京都、大阪这一圈。”
乾十字文还……还真没想仔细。
他意识到脑子真的不太够用,觉得秋山勉那个“带自己去吃好吃的”提议也未尝不可。
他很需要一个街溜子……不对,是一个知根知底的本地人来帮自己筛选店铺。乾十字文不知不觉接受了秋山勉出发前的那套说辞,连带着全盘将行程规划交给秋山勉。
他自己负责点单。
“我要吃‘松籁庵’的汤豆腐。”这是他之前在网上找的店铺。据说是造访京都必须要吃的一道料理,每天午膳时间人满为患,晚餐时段最低报价为7500日元一位。
乾十字文还没有去吃过,倒是他姐姐乾日向子经常和松籁庵的主厨交流,回家做给乾十字文吃“乾家版京都汤豆腐”。
好吃,但乾十字文好奇原版。
秋山勉看两眼乾十字文,笑道:“那我们得现在预约位置啦。不然去晚了,排不上号。”
乾十字文点点头,对此一无所知。他全听秋山勉安排,自己继续点单,“还要吃‘绿寿庵清水’的金平糖。”
这是日本唯一一家金平糖专卖店,里面售卖的金平糖种类繁多,每一款在细节上都有所偏差,但均是富有细致高雅的味道。无论是送出手,还是在家自己享用都是一种视觉和味觉的双重享受。
乾十字文初来日本时,他还在远月进修的姐姐乾日向子,就专门去京都给他抓了一把回来。当时说是被学校安排去京都的某家餐馆实习,可后来每个季度都会给乾十字文带上三四包,直到乾十字文吃厌了为止。
这么一想,乾十字文又忍不住回忆姐弟两的日常。
实际上,没有乾真一郎这个父亲时,姐弟两在家里和谐共处。乾十字文还小时,都是用姐姐的手机和外公通电话。多数情况下,也是姐姐先消化吸收了华夏基本功的内容,再教授给乾十字文,同时配合上一些外公打包来的华夏圈子教程内容。
乾十字文磕磕绊绊的学起来。
在他最开始学习的阶段,雾屋这一季度做什么菜,都需要着重参考下乾十字文最近需要学什么。
练刀工?那就多整点需要秀刀工的菜,食材也进的多一点,不同种类,不同品种的都可以,菜单也稍微调整一下。
练火工?那就多来一点需要控火,不同火候操作的菜品,把每一个菜的火候控制在不同段位,让乾十字文熟悉最终掌握他们。
练勺工?这就更简单了。乾十字文接下来一个季度都不需要切菜、洗菜做这种小工的活计了。他甚至调味都不需要碰,三个月只练勺工,从最基础的开始,一直做到客人尝不出他与姐姐的区别为止。
乾十字文现在想想,京都和他确实还有一些渊源。
作为日本传统料理的重要地之一。姐姐乾日向子频繁去京都交流学习,乾十字文最开始能容纳的日本料理也是京都口味。
不过,他长大了。
乾十字文还是更喜欢华夏料理。
“鱼竿动了。上钩了是大鱼哈哈哈。乾十字文吃不吃夜宵。”秋山勉大叔记下乾十字文要吃的一系列店名和食物,目光落在自己的鱼竿上,放声大笑。他上前又是拉又是扯,扎马步和海里的大鱼较量,最后还是不得不切线认输,上床睡觉前还忍不住哀声叹息,感叹到底是多大的鱼,自己最后还是应该拼一把。
乾十字文的注意力却转移到了船外。
漆黑的夜晚,没有月亮,除了船只本身小小的光芒,一无所获。伸手不见五指,在靠近船身的地方,浪花四溅,白日里细小的海浪声一层一层变得汹涌。
乾十字文打开通讯,找到姐姐乾日向子的电话。
要说什么吗?说“我来到京都了。”还是“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带的东西?”
手机屏幕照亮乾十字文的脸。他没有哭泣,没有任何表情,像是在战场上的逃兵,听到远处炮火停滞后,带着一丝恐惧和不安,悄悄地回到战场。
回来,做什么呢?
或许是扒拉尸体,或许是寻找有用的钱财,或许是带着一种侥幸和不安,一点一点寻找自己的队伍。
乾十字文并不觉得后悔。
他挣脱时没有感觉,他和家里人闹翻的时候没有感觉,他在决定逃学离家出走的时候也没有感觉。
但在面对无光的大海,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忽然决定前往小时候未曾见过却充满回忆味道的地方,他忽然哽住。
没有哭。
“姐姐。”乾十字文轻声说着。船舱里传来秋山勉惊天动地的鼾声。乾十字文抓住栏杆,安静地点开通讯录里的名字,在删除键上停留许久,最终放下。
他不会后悔,也不会懊悔,他不会为自己所做的决定感觉到抱歉。
——无论是造成了伤害,还是一刀两断。
他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过年的时候,再发个消息吧。”乾十字文心虚地移开眼睛,将手机揣在口袋里。他回到自己的床铺上,费力捂住耳朵,闭上眼,又忍不住抬脚踢了踢上铺的秋山勉。
好吵。
中年男人打鼾声音,怎么会这么大。
*
东京。
杀手唐做出一个重大地违背自己本心的决定:他要离开乾真一郎这个狗男人,投奔他的孩子乾十字文,让其子承父业(给我做饭)。
“为什么。唐。”
“你不是这么物质的女人。”
呵。杀手唐脑子里想想对方的质问,就气到爆炸,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看乾十字文的定位在哪里——作为一个狗杀手,他当然有在目标的通讯设备里装定位器的习惯。
“太过分了。我是这种物质,呸,我怎么可以算是物质呢?我这种两袖清风,毫不做作的清纯女大学生,怎么是区区五万日元就可以包养的呢?”
五万日元约等于人民币两千五百元。
一个月!
两千五百元,一个月,包养他这个来度假的杀手!杀手唐越想越气,完全不顾自己几乎一个月在对方身边蹭吃蹭喝的无耻样子,行李箱一关,车钥匙一开就要去找乾十字文。
两千五百元,太少了。
折合到每一天睡一觉,一天都不到一百块钱,亏大了。
“还是小的好糊弄。”杀手唐坐上车,挂掉乾真一郎的电话,嘀咕道:“又给做饭,钱还是我管着。”
就是。
这小家伙怎么跑海上去了?
杀手唐想想日本混乱的地下社会,虎躯一震。
不会吧,不会吧。乾十字文不会被人灌水泥丢到日本海里了吧?不不不,往好处想,可能是被人拐卖到渔船上……杀手唐越想越心惊,甚至联想到石老曾经毒杀日本大使馆的壮举,狠狠吞咽下口水。
“艹。”国粹出口,显示怒气值。杀手唐面目狰狞道:“要是这小的有事……”
别说吃石老做的席了,谁吃谁的席都不一定呢。
杀手唐越想越不确定,决定去找自己的老朋友琴酒搞点情报,顺便帮对方做几个人。
该死,谁能想到,他一开始来日本是度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