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如梦初醒,顿时就觉得心头如刀割一般。
——要她的钱,那不就是割她的肉吗?
罗文挑了挑眉,提醒道:“真娘与寇儿可是正经夫妻了,若是不好好破破煞,影响最大的可是寇儿。”
这一句算是拿捏住了许氏的软肋。
作为一个青年守寡的寡妇,许氏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的儿子罗寇。
虽然罗寇不成器,整个罗家村没有一个提起来不摇头的。但在许氏眼中,自己的儿子就是最好的,他只是还没长大,所以不懂事而已。
等寇儿成了婚,有了孩子,也就懂得她这些年的不容易,知道孝顺她了。
所以在她心里,影响她无所谓,影响自己儿子就是不行。
她一咬牙一狠心,端出来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大师,这得多少钱?”
知道的是让她掏钱,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上战场了呢。
江停云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伸出来两根手指。
“二两?”许氏倒抽了一口凉气。
江停云嗤笑了一声,面露不屑之色。
罗文适时翻译,“是二十两。”
“二十两?”许氏惊得声音都变了,吓得树梢上歇脚的两只鸟儿扑棱着翅膀就飞走了。
江停云这才开口,“这钱不是给我的,是给祖师爷置办血食贡品用的。别的不说,单其中的一样龙涎香,一柱就的五两银子。要你二十两,堪堪够。”
他本来就长了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此时负手而立,神情淡漠,自有一股高华之气,不用洒干冰,就自带神仙光环。
就算许氏这个大老抠,也下意识不会认为他是故意拿钱坑她。
只是,二十两银子,实在是他们这个家庭难以承受的负担。
她只能跪在地上哀求,求江停云大发慈悲,看在他们孤儿寡母讨生活不容易的份上,救救他们。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江停云微微蹙起了眉头,露出来几分不忍之色。
许氏察言观色,哭得更凄惨了。
加上罗文也在一旁帮忙说项,江停云沉吟了片刻,终于松口,“这样吧,我有一个同道,急需一个九阴之女助他行功。这女娃虽然只是六阴之女,但也聊胜于无。你把这女娃抵给我,算你十五两吧。”
说完,又皱眉看了缩成一团,一个字也不敢说的真娘,略带嫌弃地摇了摇头。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觉得十五两买这么个丫头,亏大发了。
许氏虽然心疼还要出的五两银子,却又生怕他反悔,急忙答应了。
五两银子,挤一挤还是出得起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十分顺利了,江停云在许氏家里做了法,临走时顺手把真娘给带走了。
临走的时候,他还免费送了许氏一卦,“你儿子和妖孽同处一室久矣,身子早已被阴气侵蚀。若要包平安,须得娶一位阳刚之气重的女子为妻。”
“阳刚之气重的?”许氏一脸迷茫,不明所以。
江停云慎重地点了点头,“最好是个寡妇,不怕血腥煞气的。”
话到这里,就差明说要她找胡屠夫给自己做儿媳妇了。
出了许氏家的大门之后,江停云特意对真娘说了一句,“真娘姑娘,你那位老鼠朋友没事,等会儿到了我亲戚家里,不要乱说话,好吗?”
罗文一惊,“那老鼠精是她朋友?”
真娘急忙解释道:“小灰不害人的,它是为了帮我,求求你们不要杀它。”
“安心,安心,有我在,谁也不能再伤害你们。”江停云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罗文一眼,调侃道,“这么大惊小怪,可一点都不像是大表哥呀。”
被他一打岔,罗文也冷静了下来,摇头叹服道:“行,表弟,我算是服了你了。”
对方在他眼皮底下和妖精达成了某种协议,他却一无所知。
江停云微微一笑,诚恳道:“还请大表哥对此事保密,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小弟一定尽力而为。”
有这种好事,罗文岂会拒绝?
毕竟,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谁也不能保证日后家里不会招要招鬼。
如今罗文只暗暗祈祷,自己那个被宠坏了堂弟,不要再来招惹这位表弟。
真把人惹急了,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双方很快达成了协议,真娘感激地看了江停云一眼,不顾他的阻拦,执意跪下对他行了大礼。
“公子大恩,真娘无以为报,日后必当为公子当牛做马,一辈子报答公子的恩情。”
江停云把她扶了起来,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正色道:“只要你日后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若有余力再去帮扶旁人,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他救助别人本身就有功德,自然不会再贪图别人的报答。
不过,日后若是遇见了有钱的客户,谢仪还是要收的。毕竟,助人为乐也是需要资金支持的。
见他说得诚恳,真娘也不再多言,只是重重点了点头,把他的话放在了心里。
“这就对了。”江停云笑着鼓励道,“你要相信你自己,只要给了你合适的环境,你会生活的很好。当然,我也会帮你的,帮你提升自己。”
罗文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秀才公果然不同凡响,说出的话都是这么高深莫测。
只不过,他觉得江停云口中合适的环境,就是帮真娘找一个好婆家,全然没有理解江停云话里的真意。
三人回到了罗家,一群人看见他们把真娘领了回来,都觉得奇怪。
在询问之后,得知真娘是被鼠妖附体了,脸上都露出了惊容,看向真娘的目光十分避忌,就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李氏更是尖叫道:“还不快把她赶走?她被鼠妖附体了,快把她赶走!”
真娘深深地垂下了头,心里觉得委屈,却又习惯了逆来顺受。
先是有许氏,现在又有李氏,一个两个都对一个受害的小姑娘有这么大的恶意。
虽然江停云能理解她们只是害怕,却仍是觉得心里烦躁。
他伸手一指,李氏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这一手彻底镇住了在场的众人,除了江家人和早就了解过的罗文,众人都露出了惊恐之色。
虎头猛然扑道江停云面前,崇拜地看着他,“云哥,你教我这一手吧,实在是太帅了!”
罗氏则是笑着安抚自己的母亲,“娘您还不知道吧,我们云哥儿可是和崂山上人学过好几年道术呢。个把妖孽恶鬼,还不是信手拈来?”
罗家里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何氏,她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笑着恭维道:“真不愧是秀才公,就是学道术也比旁人厉害几分。”
她转头对自家人说:“有云哥儿这么厉害的大师在,被鼠妖附过身怕什么?就算那鼠妖再来了,也不是云哥儿的对手。”
罗文赶紧替自己亲妈站场子,“娘,表弟已经把那鼠妖给收服了。”
本来心存嫉恨的罗良,再看江停云的眼神,就只剩下了惊恐,心头那报复的打算彻底沉寂,段时间内兴不起来了。
而江停云根本没在意他,只要他别作死来找自己麻烦,看在婶子罗氏的份上,江停云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出了这么大的事,罗氏觉得他们也该回去了,就拜别了母亲,重新坐上牛车,一摇一晃地回江家村去了。
等牛车走到半道上,江停云把那只老鼠放了出来,轻轻捧到了真娘面前。
“你看,这就是你那位老鼠朋友。我说没有伤它,这下你可信了吧?”
真娘大喜过望,自从江停云见到她那一刻算起,她头一次喜形于色,小心翼翼地把那只灰毛老鼠接了过去。
虎头第一次见到妖怪,好奇地凑过去看,罗氏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干嘛呢?快坐好。”
看得出来,虽然她没有说出口,但对于妖精,心里还是很忌惮的。
真娘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认真地对大家说:“小灰虽然是鼠妖,却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妖,它从来没有害过人。这一次附在我身上,也是为了帮我脱离苦海。”
自己的心思被个小姑娘看出来了,罗氏不禁有些讪讪,有些苍白地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姑娘你别多心。”
话是这么说,但普通人面对妖物,真的很难放下戒心。
只因人类的血肉和精气对妖物来说,都是大补之物,坚持修习正道的妖,占比毕竟是少数。
面对食物链上层的动物,人心自生恐慌,也是很正常的。
还是江停云开口,说这只鼠妖身上没有半点血气和煞气,是一只修正道的妖,罗氏和瑞雪才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真娘感激地说:“多谢公子替小灰开脱。”
“我也是实话实说。”江停云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对了,你和小灰是怎么认识的?”
真娘道:“小灰有了灵智之后,就不肯再偷东西吃,平常只吃一些别人扔掉的食物。有一次它饿得奄奄一息,我恰好碰见,就把自己的窝头分了半个给它。”
她温柔地摸了摸小灰的毛,脸上多了几分感激之色,“后来,我实在受不了相公对我……对我那样,却又没人可以倾诉,就告诉了小灰,小灰想出了一个法子,帮我假装怀孕,逃避……逃避那种事情。”
罗氏听完,立刻对小灰刮目相看,赞叹道:“这可这是一只义鼠呀!”
江停云叹道:“妖若有情妖非孽,人若无情怎为人?妖不一定都是坏的,就像人不一定都是好的,还是要根据具体的事实来判断。”
虎头听得连连点头,“云哥说得太有道理了,我一定要好好记住。”
江停云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笑容。
虎头立刻眼睛一亮,脑袋枕在江停云的肩膀上,撒娇缠磨道:“云哥,你就把那一手交给我吧。就是在姥姥家用的那一手,一下子就把二舅母给治住了,简直是太帅了!”
真恨不得出手治住李氏是的是他自己,就像话本里的大侠一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江停云正色道:“教给你可以,但你一定要答应我,慎用武功法术,不能仗着这两样东西去欺负普通人,更不能用这两样东西去获得不义之财。若不然,可是会遭天谴的。”
听见“天谴”二字,罗氏吓了一跳,急忙叮嘱虎头,“听见没有?一定要听你哥的话。”
虎头连连点头,把胸脯拍得震天响,“云哥放心,我江彦舟是要做济世大侠的。欺负人的事,我也不屑做。”
江停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人人敬仰的大侠客的!”
“我一定会的!”虎头用力点了点头。
真娘羡慕地看了虎头一眼,又低下头去给小灰顺毛了。
——如果她也是个男孩子就好了,能够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但她只是一个随时都会被舍弃的女孩子,家里遭了灾,父母第一个想卖的就是她。
希望江公子家里能有她的活干,不要再赶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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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之后,江停云就用密法联系了皇甫夫人,约定好让她带走真娘,教真娘足够自立的本事。
真娘本以为自己这个拖油瓶再次被抛弃了,可跟着皇甫夫人到了一处清静的庄园之后,才知道这位夫人已经收留了好几个和她一样身世悲惨的女孩子,并请人来教她们读书、算账、刺绣、厨艺、制茶、养花等可以谋生的技能。
和从前的生活相比,这阴揆山庄简直就是天堂。
皇甫夫人对她们非常温柔,每天晚上都把她们聚集在一起,给她们讲解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灌输一些求人不如求己的思想。
在这里待了半年之后,真娘原本懦弱敏感的性格一去不复返,变得自信开朗了许多。
具体表现在,她敢主动对皇甫夫人提出想学武,想要像虎头一样,成为一个人人景仰的大侠的愿望。
原本她以为,皇甫夫人不会支持她,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可皇甫夫人只是查看了一下她的根骨,便立刻点头答应教她武功。
“不过,我丑话要说在前头。学武可是一样苦差事,你若是要半途而废,我可是不答应的。”
真娘神情坚定地说:“夫人放心,再多的苦我都能吃。我要做大侠,我不怕吃苦!”
只要想想从前命运不能自主的日子,再多的苦,只要能让自己变强,能让她主宰自己的命运,在她看来都不是苦了。
一起学习的姐妹们也都很支持她,厨艺最好的红罗直接打包票,以后她的一日三餐,自己全包了。
针线活最好的伍秋月也说:“听说习武费衣服鞋袜,以后我多给你做一些,你换着穿。”
伍秋月不是活人,是个女鬼。因为未嫁而早夭,不能进祖坟,就被父亲埋在了荒郊野外。
其父迷信占卜之术,且对自己的占卜特别有信心。
他算出女儿早夭,却从未想过破解这命数,只是不把女儿许人。
女儿芳魂远逝之后,他又根据卦象显示,不给女儿立坟头,使得她多年无祭享,无钱打点鬼差,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至于原因,伍秋月也说过,他父亲在她临死前给她卜了一卦,得到四句谒语: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
为了顺应卦象,就断了女儿的祭享。
在这样一个鬼神横行的世界,能这么心大的,不愧是亲爹。
但凡要是个后爹,为了不让别人戳脊梁骨,也干不出这种事。
这和现代送孩子去寄宿学校,却不交一分伙食费,不给一分生活费有什么区别?
没有遇见皇甫夫人之前,伍秋月也不觉得自己父亲的安排有什么不妥。
因为她自小学三从四德,思想早已被束缚,只觉得父亲有什么安排,自己遵守便是。
被皇甫夫人捡回来之后,她才慢慢明白了,父亲对她或许有疼爱,但不多。
他之所以这样安排自己的女儿,绝对不是为了替女儿找如意郎君,只不过是迷信自己的占卜之术。
更有甚者,他就是要把事情推到他占卜的结果上去。
不过她是幸运的,在三十年之期来临之前,就遇到了皇甫夫人,摆脱了那莫须有的天命。
今年,正是她死后的第三十一年。
她没有遇见那个叫王鼎的书生,也不需要别人来救赎自己。
自救,才是最牢靠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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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夫人这边一切顺利,江停云那边却遇到了麻烦。
刚到了次月初六,宋家父子带着何氏这个大媒来江家下定。宋焘提出,希望两个孩子尽快完婚。
在江家人的追问之下,他说出了一句惊人之语,“不是我不体谅亲家的爱女之心,实在是我的天命只在今年,若是再拖,两个孩子就要拖到三年后去了。”
这话说的奇怪,江行正实在疑惑,继续追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亲家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有难处你尽管说,我们一定尽力帮忙。”
宋焘看了江停云一眼,坦然笑道:“你家大公子也不是常人,我的事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实不相瞒,早在九年前,我的命数就到了。
当时恰逢阴间招募城隍,我病得迷迷糊糊之间,被鬼差直接带去了考场,一篇文章做完,极得关帝爷和另外几位考官赞赏,点了我到河南洛阳去做城隍。
只因我担忧母亲跟前无人尽孝,竭力恳求,关二爷怜我一片孝心,这才允我侍奉母亲终老之后,再去赴任。
关帝爷命判官当面查验了《生死簿》,家母的寿数,止在今年了。”
江家人都很惊奇,也答应了宋焘的要求。
两家的亲事办完,不到半年,宋家老太太果然病逝了,江停云作为亲家去参加葬礼的时候,被宋焘私下里告知了一件事。
“云哥儿,你在阴间得罪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