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得了两个好老师,江停云心里十分高兴,当即就请皇甫夫人买些酒肉,要和山庄里所有人一起,为两位老师办一个正式的入职宴。
皇甫夫人笑道:“你今日刚来,接风宴还没办呢,倒想着这两个小妮子。”
江停云道:“我来这里,就是回自己家,还办什么接风宴?”
余光瞥见娇娜似有话说,他又话锋一转,“就算是两位姑娘,也就这一次。等正式入职之后,都是一家人了,往后可别再想着替她们办什么宴会了。”
娇娜这才又高兴了,抱着松娘的手臂倚在表姐身上,兴奋地说着以后的打算。
莫说是她,就连一向端庄内敛,最受长辈们喜爱的乖乖女松娘,心里也兴奋得很。
只是她在父母的教导下,已经习惯了压抑自己的真实情感。所以纵然心中欢喜不尽,也并不像娇娜那样情绪外放。
但从她盈满笑意的眼睛,和不厌其烦地听表妹叽叽喳喳就可以看出来,比起做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家闺秀,她更愿意留在这里,给一群女孩子做老师。
皇甫夫人把承办宴会的事,交给了伍秋月等几个女孩子,又亲自把张诚领了过来。
在来的路上,张诚已经知道了,这位江公子也是阴揆山庄的主人之一。
他对这位大善人非常好奇,在见礼的时候,就忍不住偷偷抬头瞥了一眼。
只是他再没想到,让皇甫夫人赞不绝口的江公子,竟然如他一般,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惊诧之余,张诚也不禁有些羞愧:同样是这么大的年纪,江公子能支配家里的资源,帮助了这么多人,他却连自己的母亲都劝不住,让哥哥受了那么多苦。
没错,因为江停云过于年轻,张诚下意识就觉得,江停云做慈善的钱财,是从家里拿出来的。
江停云还了礼,两人一翻交谈,张诚又知道对方已经是秀才公了,不禁更加羞惭。
“同样是读书人,和公子一比,我的书简直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江停云正色道:“读书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明理修身,功名倒在其次。
你的事情,我已经听阿松姑娘说过了,像你这般友爱兄弟,又能主动劝谏母亲的,已经把书里的道理刻进骨子里了。
至于功名,只要你积累够了,还不是个唾手可得?”
虽然张诚和哥哥张讷是亲兄弟,但却不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张讷的母亲亡故之后,张父才又娶了牛氏,生下了张诚。
牛氏对自己的儿子很好,对前妻留下的张讷,却是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她让自己的儿子到私塾读书,却让张讷打柴放羊做粗活。
张诚见父亲不敢管,就自己去劝母亲,但牛氏丝毫不听,反而骂他吃里扒外。
劝不动母亲,张诚就私下里贴补哥哥。
在哥哥打不够柴挨饿的时候,他就偷了家里的面,请邻居家的大婶给哥哥烙饼,趁热裹在怀里带回去给哥哥。
张讷很感动弟弟的用心,却怕弟弟偷面的事惊动了继母,再三叮嘱他不要再这样干了,不然他就用斧子砍死自己。
张诚没有办法,就在上学的时候逃课,上山帮哥哥砍柴,为此还挨了先生好几回戒尺。
最后还是因为戒尺把手打肿了,影响他砍柴,他才和先生说了实话。
先生感念他友爱,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一次兄弟二人打柴的时候,一只老虎蹿了出来,张诚把离老虎近的哥哥推开,自己却被老虎叼走了。
这样的事迹,在江停云看来,可比《孝敬》里的“埋儿奉母”正能量多了。
张诚眼睛一亮,精神瞬间振奋,“多谢公子开解。”
但下一刻,他所有的精气神又被瞬间抽干,满脸担忧地说:“我被老虎叼走,也不知哥哥回家之后,如何向父母交代?”
又想到母亲牛氏从来就看哥哥张讷这个前妻的儿子百般不顺眼,不禁更为哥哥的处境担忧。
对此,江停云也只能安慰他,“吉人自有天向,你们兄弟这般友悌,老天爷也不会让你哥哥没了下场。”
“但愿如此吧。”张诚扯了扯嘴角,心里的-担忧半分不少。
江停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皇甫夫人早就派人打听过了,张诚的哥哥张讷回家之后,的确是被继母百般刁难,再加上心里对弟弟的愧疚,用斧头自杀了。
只是两天之后,自杀的张讷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醒了之后,他就坚持说弟弟没有死,孤身一人出来找弟弟了。
如果张讷还在老家,皇甫夫人早就告诉张诚了。
但如今张讷不知所踪,他们这些知情人,谁也不好开口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说出残酷的真相。
好在张诚是个货真价实的十三岁孩子,想事情并不如江停云那么周全,也想不到这个小小的山庄,会有什么势力查到他的家乡去。
江停云转移了话题,“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我想回家,回家去看看我哥哥。”张诚忍不住抹了抹眼泪,“我要是再不回去,我怕我娘把我哥哥给打死了。”
江停云沉默的片刻,“那你家是哪里的?”
“中原,我们家是从齐地避兵祸逃到中原的。”张诚满是期冀地看着他,“江公子给,你能让人送我回去吗?”
江停云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十分为难,“这……你可知,你如今是在哪里?”
张诚的情绪瞬间就低落了,“我问过了,阿松姐姐说,这里是金陵。”
“是呀,金陵。”江停云叹道,“且不说路途遥远,最近山东大旱,到处都是往南边逃难的,若是逆向北上,说不定半路上就被人给害了。”
见张诚被吓住了,江停云才道:“不如这样吧,你先在这里读书,我托商队和镖局的人替你打听一下情况。等到山东那边太平了,再考虑送你回家的事。”
说不定那个时候,就有他哥哥张讷的消息了,也好让他们兄弟团圆。
张诚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听从江停云的安排。
见他不再一心想着回家了,江停云的心绪彻底放松了,进而问道:“那你是想留在这山庄里呢,还是想跟着我去扬州?”
张诚考虑了片刻,坚定地说:“我想留在山庄里,帮阿松姐姐和皇甫夫人的忙。”
“如此也好。”江停云是没有意见的,“阿松姑娘已经决定留在山庄里做先生了,你若是读书闲暇,也可以帮她教导这里的小姑娘们识字。
这里的姑娘都是苦命人,希望你不要因为他们是女孩子,就不肯认真教她们。”
张诚年年摇头,“不会的,就算是为了报答阿松姐姐,我也一定认真教。”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如果知书达理的女子都像阿松姐姐那般,我也希望这些小妹妹们多多读书明理,日后不要像我娘那样……”
他摇了摇头,终究是不忍对母亲口出恶言。
江停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这份心思就很好。”
无论如何,让他心里有个念想有个目标,万一他哥哥脏了张讷遭遇了不测,他也还有个信念可以撑下去。
金陵这边的事暂且告一段落,湖州那边却有了新的进展,江停云再次化作风道长的样貌,返回了湖州。
他一踏入湖州境地,就直接被官差盯上,把他请到了湖州府的公堂上。
进了湖州知府衙门他才知道,原来是宗实后院的一个姬妾,掌握了大量宗家贪赃枉法的实际证据。
那姬妾也是个狠人,宁愿挨板子坐牢,也要把整个宗家拖下水。
她唯有一个要求,就是要见先前宗家请过的那位风道长。
而江停云也正是听闻了这个消息,才从金陵赶回了湖州。
一是为了案情的顺利进展;二也是想要看看,宗实后院的小妾,为什么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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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风道长?”
“贫道正是。”江停云稽首为礼,“不知夫人找贫道有何贵干?”
“别喊我夫人!”
那女子一身雪青色的素衣,也难掩倾城之姿。
但听见“夫人”二字,她明媚的眉眼中尽是厌恶。
她说:“我不是什么夫人,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倒霉蛋。”
江停云微微蹙眉,心下很是疑惑。
他既然决定来湖州,那这引他来的缘由,自然是要调查清楚的。
眼前这女子姓庄,祖籍已经不可考。
因为她是被拐子从家乡拐出来,又转卖进青楼里的。
因着明媚艳丽的容貌和冰雪聪明的内在,她很快就被楼子里的妈妈当做花魁培养。
成了花魁之后有多风光,受训的过程中就有多少血泪。
她在十五岁那年才一出道,就引得整个湖州风靡,不知道替妈妈赚了多少银钱。
只是后来,这个名动湖州的花魁被宗实赎走,就彻底销声匿迹了。
如果不是她突然跳出来,声称自己手里握着足以搞垮宗家的证据,只怕世人再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花魁。
在没有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庄姑娘之前,江亭云也曾猜测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能做花魁的,首先在容貌上就压人一筹。
至于性格,或是婉约多情,或是八面玲珑,或是多愁善感,总得有一样吸引异性的特质,才会引得那么多人争相追捧。
等真正见了面他才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预想是多么的浅薄。
庄姑娘眼睛里藏着许多复杂的情绪,似乎是愤恨,却还有着释然;似乎是绝望,却还有一丝希冀;似乎是沧桑,却还有一抹天真……
或许,她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她复杂性。
她就像是一本包装精美的书籍,让每一个看见的人都迫不及待的翻开扉页,想一窥里面的内容究竟该如何精彩。
然后就会发现,写书的人简直是个断章高手,让人看了第一页想看第二页,看了第二页还想看第三页……
在每一章的结尾,都留了扣子,只有翻开下一章才能解。
像她这般的女子,便是因为身世不幸,做不了宗实的正妻,也该很受宠爱才是。
那又为何,她对“夫人”这个称呼,如此抵触呢?
正在江停云凝神思索之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句,“奇变偶不变。”
“符号看象限。”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等反应过来便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向庄姑娘,“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庄姑娘叹了一声,似有无限的沧桑,“在这姑娘刚被卖进青楼的时候。”
但凡早上那么一两天,她还有机会想办法逃离。
奈何她来的时候,原主刚刚被卖进青楼,正和同一批进来的姑娘一起,关在柴房挨饿呢。
从前在现代时,看过那么多穿越爽文,也曾幻想过自己穿越了要如何如何,总之是要走向人生巅峰。
等她真正穿越了,才知道小说毕竟是小说,现实里可没有作者给她开金手指,也没有作者精心设计的那么多巧合。
饿了三天,就把她的心气儿给饿没了。
为了不再挨饿,她毫不吝啬地展现自己的聪慧,幻想着自己成名之后,能被某个富商买走,至少后半辈子能过得清静。
她说得轻描淡写,落在江停云耳中却满是血泪。
试想一下,一个受过现代独立教育的女子,在经过了怎样的折磨,才会宁愿给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富商做妾,也要逃离魔窟?
但江停云也看出来了,庄姑娘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别人的同情对她来说并不是慰藉,反而是一种侮辱。
因而,江停云把所有的心思都压在心底,转而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和你一样的?”
“呵。”庄姑娘得意地笑了笑,“我听下人们传了你的光辉事迹,其中就有看破用黄鳝血引蝙蝠。
其实我也不确定,只是猜测古人虽然知道黄鳝血可以因蝙蝠,大概率也不了解原理,所以才想着赌一把而已。”
说到“赌一把”,她眼中闪过一抹自嘲,大概是想到了自己曾经赌的那一次。
被宗实赎走之后,她的确不用再每天应付不同的男人。但只是应付宗实他们两口子,却让她更加心力交瘁。
宗夫人葛氏因她貌美,从一开始就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哪怕她表现得再老实,并再三向葛氏表忠心,表达自己并无争宠之意,只想要一片喘息之所,葛氏都不相信,也不愿意善待她。
没奈何,为了求得宗实的庇护,她只好向后宅女子一样去争宠。
但她这一举动,却正好让葛氏做实了她心里藏奸的猜测。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宗实心里念着她,总会庇佑她几分。
可是,现实再一次给她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在一次宗实宴客的时候,竟然命她当众跳舞弹琵琶。
其中一个客人看上了她,她当晚就被送到了那客人的床上。
直到这个时候,庄姑娘才明白: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只要他在青楼待过一天,到死都抹不去身为娼妓的烙印。
“我开始痛恨自己的身份,痛恨自己为什么流落青楼。”
庄姑娘的眼神有些迷茫,许久之后又骤然狠厉,“幸好……幸好我还不曾完全被这个时代同化,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这不是我的错。
流落青楼非我所愿,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更是非我所愿。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我求存有错吗?”
她猛然盯住江停云,眼神空洞中夹杂着希望和不自信,“你说,我有错吗?”
江停云暗暗叹息,并对庄姑娘肃然起敬。
——经历了这样的折磨,还能勉强保住自己的人格,这已经比大多数人都强了。
只是这个时候,她也已经到了溃败的边缘。
她需要一针强心剂,需要一颗定心丸,让她重新拥有力量,重新捍卫自己的人格。
“你没错。”江停云坚定地说,“无论到了何种境地,求存都是没有错的。”
如果一个人连求存的意志都没有了,那该是何等的可悲?
“对,对,我没有错,我没有错。错的是这个吃人的世道,是那些不把我当人的人!”
“对,你没错!”江停云再次肯定了她。
庄姑娘的眼神这才重新坚定,发出摄人的光芒。
她的神情也重新变得从容,微笑着对江停云说:“其实,我之所以一定要找到你,是为了让你帮我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庄姑娘从怀中掏出一张色泽古旧的羊皮纸,递到了江停云面前,“请你帮我看一看,这上面的法术,真的可行吗?”
江停云接过来一看,只见最右侧写了三个大字——换颜术。
看完那法术的描写,江停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猛然抬头,“你可千万别做傻事,这是会死人的!”
却原来,换颜术施展的先决条件,就是要先把自己的脸皮活生生地揭下来。
忽然间,江停云心中一动,问道:“如果你在揭脸皮的时候,或因过于痛苦,或因失血过多死了,死后侥幸化作怨鬼,会不会想把自己的脸皮找回来?”
庄姑娘一呆,摇了摇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换一张脸,摆脱这张脸所带来的一切。”
“那就是了。”江停云点了点头。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庄姑娘若是因换颜术而死,十有八-九就是那画皮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