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虽说没有得到答复,但原昭月还是按时去了冷宫。
原先那栋偏殿已经人去楼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显然是来了一次全体大转移。
原昭月在冷宫里晃了一圈,又准确无误地挑了个殿门:“殿下若是不开门,我可不保证会不会有巡逻卫兵看见。”
“嘎吱——”话音刚落,木板便悄无声息打开。
问雪为难地道:“殿下说过,若是大人再来,绝不能让您入内。”
原昭月挑眉:“没关系,我可以隔空施针。”
这回嬷嬷又吐了一次淤血,足足有小半盆。
原昭月看了眼端出来的水盆:“再来两回,头部淤血就排干净了,届时便能正式着手治疗。”
因为病人病情拖延太久,再晚两个月来她也无力回天。现在只能先吊着,将那些残余排清后再慢慢着手,一边吊着,一边探查病因。
唯一棘手的,就是用来吊命的药材,个个都是天价。
帝师宫里有合适年份的老参,原昭月便直接差人去取,炖好让问雪去帝师宫里拿。反正药材再名贵,对她而言都无用,到底不过一句吩咐的功夫。
全程始终沉默着看她疗伤的仇不语仍旧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
只有嬷嬷醒过来后,他才收敛了凶性,冲过去喊阿母。
少年安静地站在那里,侧脸精雕玉琢。只有在床上的病人醒后,他才会乖顺下来,和先前张牙舞爪的凶戾截然相反,竟要人有点不习惯。
原昭月在心里嘀咕。真是块难啃的骨头。帮他这么多还没点表示。
平心而论,她其实挺欣赏仇不语这样的人。
多智,身怀傲骨。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足够狠。
先前一事,若是换成其他任何一位皇子,根本不可能有勇气朝她拔剑。当然了,早在她有心收徒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如同仇不语这样毫不留念地拒绝。
能够为一个老宫女的安危便自愿放弃一条通天大道,只为不引人注目。
从这个角度来看,仇不语倒还算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在她漫不经心思考的时候,少年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眼眸中有着淡淡的诧异。
再隔了一日,原昭月来沧澜学府拿典籍。
远远地,听见同僚低声一轮帝师来的消息后,正在擂台上闪躲的少年皇子静默一瞬,忽而迅速改闪躲为进攻。对面弟子一时不察,手中竹剑便被打落。
他虽然没有答复原昭月,以后不在她面前说谎。但在看到对方按照承诺救治了嬷嬷后,倒也当真说话算话,甚至实诚地将隐瞒实力这点也算了进去。
这一切太过迅速,快到对面弟子还没反应过来,只得默默捡起竹剑,失魂落魄地走下擂台,换下一个人上来。
结果谁也没想到的是,下一个上来的弟子竟然也是莫名其妙一招落败。看得下方看戏的弟子一个个眼中冒火,心里窝气。
“怎么回事,他实力那么差,怎么能误打误撞刺到人家空门?”
“明明此次排名都是吊车尾,难道是凑巧?”
虽然上回在沧澜学府,原昭月虽然将仇不语保下,但毕竟众目睽睽。
华高寒当众宣判惩罚的时候,不少人亲眼看到;再加上仇不语一向风评不佳,在好事者添油加醋后事情不断发酵,最终传成七皇子有意谋害同门,成功拉到了整个沧澜学府的仇恨。
先前仇不语经常翘课缺勤,最近沧澜学府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若他不能攒够年底考核的旗子数目,便要将他除名。不得已之下,仇不语才日日来点卯,而且每回来必定打擂,不然攒不够旗子。
正因如此,看他不顺眼的弟子们也有了新的发泄出口。
只要仇不语上擂台,他们就一个接一个上去攻擂,将人海战术发挥极致。
看着擂台上的少年皇子,华高寒叹道:“原来帝师早就看出七皇子隐藏实力,是我眼拙了。”
她安静地站在廊下,眼眸悠远,仿佛在看所有人,又仿佛谁也没看。
因为帝师的到来,学府众人格外积极。
其中最上心的自然是其他几位皇子。他们又不像仇泓之,可以每隔几日去帝师宫开小灶。平日帝师常驻大藏书楼,鲜少外出,他们源源不断往帝师宫送礼,宫里照单全收,却也不见声响,堪称难以接近。
难得能撞到帝师眼前,自然得好好表现一下。
母妃出身将门世家的五皇子仇天武,向来自认自己是众皇子中武学最好的,遇上自己的场合,便火力全开,一把木刀在他手中大开大合,使得虎虎生风。
和仇不语不同,仇天武在沧澜学府已经有了些威望。再加上他人性格豪爽直来直去,人缘更是不错。许多心里门儿清的学徒都愿意卖他一个面子,导致他的比试擂台格外好看,吸引不少目光。
再次打败一个弟子后,仇天武收了刀,从小厮手中接过手帕,一边擦汗一边看向长廊,等看清后顿时语气忿忿:“仇扬耳这厮,当真心术不正!”
仇扬耳武课水平一般,自然只能从偏门入手。比如厚着脸皮凑过来请教帝师,完了又装模作样敬茶感谢,见缝插针嘘寒问暖。
偏偏这个借口的确可行,平日里宗师大宗师们旁观,也喜欢在长廊上搭个矮案,在下方搁上暖炉,然后吩咐武童们来沏茶。仇扬耳便是从这里入手,差人去宫里寻了御厨,不仅奉上千金一两的御赐茶叶,还摆了不少茶点。
华高寒向来不喜这等刻意讨好。但原昭月体弱,站久了的确冷,仇扬耳这招也算投其所好到点子上了,欣然捧着热茶坐下。不得已,华大宗师只能跟着奉陪。
“说起来,还未恭喜帝师收得亲传弟子。”
原昭月笑笑:“华大宗师客气了。”
看帝师如此,似乎不像想再收一位亲传弟子的样子。
华高寒亲自为她斟茶,到底心里遗憾,开口问道:“我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四皇子虽好,但......帝师难道不准备传下武道衣钵?”
众所周知,四皇子仇泓之先天不良于行,无法习武,更无法继承帝师这一身绝世剑术。上回比剑过后,华高寒心服口服,他自幼是个武痴,看到绝世武功后继无人,比杀了他还难受。
“宗师谬误了,既为天下之师,肩负教化万民之责,就应当将武道衣钵传于天下才是。”原昭月抬手,用茶杯盖拂去茶面浮沫,轻啜一口:“待我编纂完太学教材典籍,便会着手开始整理武道秘籍。”
“传、传于天下?”华高寒愣住了。
当今世道,列国拥兵自重,个个彼此堤防。江湖宗门同样如此,门派掺和进朝廷斗争,效忠于不同国度,对自己门派内部传承更是严防死守,出现一个外传者都得刑罚伺候,杀鸡儆猴。
“是啊。”白衣帝师不在意地说:“宗门偏重天赋规矩众多,学塾更是不收寒门学子。如此以来,绝非长久之计。想要安邦利民,总归得从微末做起。”
仇帝愿意给原昭月高身份高地位,归根结底是仙家托梦,是她能够给南烬国带来切实利益。而天下之师的名头,更多的还是好听,不会当真。
但要是原昭月打算将编纂的典籍免费发放,传于天下,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绝对是仇帝。身为君主,自己国家强大自然喜闻乐见,但要增加别国实力肯定不乐意。
所以原昭月没有同其他人说这个事,她打算先将典籍全部编纂出来,然后再忽然推广,先斩后奏,打一个措手不及。等仇帝反应过来,除非他想变成千古罪人,否则为了声名着想,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早之前原昭月调查过华高寒,后者出身贫困,于刚开始习武时便是摸石子过河,打滚摸爬尝尽苦头,好不容易拜入宗门却被小人陷害,惨遭除名,最后凭借着一身天赋才杀出血路,对此应该更有感触。
果不其然,华高寒沉默半晌,忽然从坐垫上坐起,恭恭敬敬同她行了个大礼:“帝师宽仁大才,华某代天下修士先谢过。”
他如何也想不到,外表淡然出尘,似乎不理世事的帝师,竟然有如此胸怀济世之心。上回那点半路救下七皇子的芥蒂彻底消失,再添仰慕。
原昭月没有动,坦然受了这一礼,而后抬手将人扶起:“此事我一人难全,届时还需华大宗师多帮衬。”
“那是自然!”被这双手扶起,华高寒顿觉如同被烫到般,当即肃然:“肝胆涂地,在所不辞!”
沧澜学府比太学好说话些,只需要打服即可,华高寒威望又摆在这,搞定了他就相当于搞定了大半学府,接下来只需要和宗门扯皮。
坐在软垫上,原昭月漫不经心地想着。
只见擂台那里,少年皇子一个旋身,周身内力如同急促的冷风,顺着剑尖寒芒连点,将周围落下不久的积雪掀起,再纷纷扬扬落下,簌簌降雨。
远远地看,好似风雪都受他指使,奉他为主。
平心而论,这是极好看的一幕。
但原昭月看着看着,却慢慢开始蹙眉。
上回仇不语全力出手,她怒中火烧,没能注意。但这回闲下来后仔细观看,却是发现了不对。
仇不语用的内功心法不太走常规,非要形容,就是阴寒凶戾。
沧澜学府是南烬国最高武学学府,内里用了和宗门一样的制度,加入学府者可以学习一些基础法门。皇子身份尊贵,一般会挑大藏书阁里更好的心法。可这两个地方,供给弟子挑选的功夫都偏正阳,鲜少阴寒。
比起看招数就能看出来的剑法,内功心法更为隐蔽,除非是内功大家,否则都很难一眼从修士的内力看出端倪。
原昭月便是这样从仇不语的内力里,窥见一些不太对劲的气息。
她抬手招来书童,耳语几句,率先离席。
半个时辰后,仇不语从擂台上下来。
虽然学府众人实行人海战术,但仇不语也不是吃素的。他每天都很忙,不仅要忙着画拿去成衣铺售卖,还要忙着租借课业,偶尔做点短工,最近还新增了罚抄任务。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只会在学府待上半日。
今日帝师来了,不必隐藏实力,倒是节省不少时间。
书童见状连忙跟了上来,将仇不语从学府带到帝师宫前。
这是仇不语第二次踏入这座宫殿。
和上次不同的是,白衣帝师没有窝在内殿软塌上,反倒站在正殿中央。
看见仇不语后,她眉宇紧锁:“劳烦殿下将手给我。”
少年皇子顿了一下,察觉到她此刻情绪,最终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原昭月拿起他的手,在指尖覆上灵力,从脉象探进去。
感受着另一股更为强大,无法反抗的内力在经脉里游走,仇不语平静敛目,睫毛覆在脸上,阴影深邃好看。
凡修武道者,皆知这是一种极为危险的行为,无异于敞开自己的命门,对两人都是。若是两人中一人有异心,只需逆行内力,便可要对方真气紊乱。
即使亲如师徒,也几乎不会用这种办法探查经脉。
好在原昭月并没有花太长时间,半柱香后,她收回了自己的内力。
刚收回内力,就看见仇不语额头上渗出汗珠。
原昭月这才想起,自己乃仙人之躯,功力远非凡人可比。虽然只是探查短短一段时间,对方都得承受莫大压力,没有晕过去已经算是极为能忍。
她心底难得升起愧疚:“先随我来偏殿。”
仇不语安静地跟在背后。
原昭月拍了拍手,随侍的书童便一拥而上,为他身上围过来一条暖绒,又塞了杯热茶和暖炉,几乎簇拥成雪娃娃。
少年捧着手里的茶杯,心底仍旧为她莫名其妙生起的愧疚浮起疑惑。
原昭月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面色仍旧有些沉:“殿下这套内功心法,是谁教的,又叫什么名字?”
原来她的不悦,不是对自己的。仇不语看着茶面上自己的倒影。
就在原昭月以为这只狼崽子还对她心怀戒备,正准备换种方式再问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帝师误会了,我没有学过内功心法。”
没有学过?原昭月皱眉:“那内力外放......?”
“内力是我按照引气决修来的。”
《引气决》是最基础的内功法门,甚至称不上秘籍,不过教的是凡人如何引天地灵气入体修炼的办法。每位学武人士最先学的必然是这个,地摊上几铜钱就能买上一本。
可是他这番话,不是原昭月不信,而是凡人肉/体凡胎,天赋有限,能引动的灵气太少。仇不语身上内力如此扎实,比得上寻常人十年苦功,仅凭引气决,的确有些牵强。
但凭借现在的关系,倒也不必非要问个水落石出。
沉吟片刻后,原昭月走到书架前,从暗格里拿出一张玉片。
“我观殿下天赋出众,没有功法辅助万万不行。这是一套内功心法,里面有些运行口诀我改过,殿下若是觉得晦涩难懂,尽管来寻我。”
仇不语认得这玉片。
南烬国虽然实力只能算列国中游,但多年来底蕴仍在,能够吸引如此多文人武将,原因都在大藏书楼,内里珍藏着许多古籍孤本。
用玉片拓印的,就是最顶级的那一列,寻常王公贵族都难借阅。此前仇不语只在仇天武那里看到过,据说还是后者求着容妃借出来的传家秘籍。
“记名弟子也是弟子,老师给弟子典籍教导,天经地义。”
原昭月怕他拒绝,直接将玉片递到他面前,郑重其事:“好好修炼。”
仇不语张了张口,想到她方才的不信任,最后还是垂眸,伸手接过了。
......
顾忌着仇不语的身体,原昭月让他在偏殿休息,顺便先看看那本功法,有什么不懂的晚点可以问她。
等出来后,她想起件事,召来书童嘱咐:“去买些适合七皇子的衣服。”
看仇不语的出身和亲自见证过冷宫现状后,原昭月觉得他也是真惨。明明贵为皇子,结果在宫中过得还不如一个下人,连衣服换来换去都是一个颜色。
得亏他习惯白色,否则早该洗到发白。说这是她记名弟子,她都嫌丢人。
司衍愣了一下:“去您常去的那家成衣铺吗?”
“可以。”原昭月颔首:“买最好的料子,多买两件,直接送去偏殿。”
“是。”书童领命而去。
司衍走后,原昭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神情难得有些烦躁。
她给仇不语的功法是她近来专门为凡界筛选改编的功法之一,虽然入门门槛极高,但威力不容小觑,最重要的是她在其中增加了可以提炼灵气的法门。
之所以选择这套让仇不语修习,最重要的便是这层意思。
旁观擂台上的打斗,其他人没有察觉,却瞒不过原昭月的眼睛。
——仇不语每一次内力外放时,都会伴随着细微的魔气。
魔界缺少尊主,混沌尚未成型,平日里便藏于凡界之下。这些年凡界多战乱,反倒助长了魔气的诞生,致使天地灵气中混入魔气,最后被修行者吸取,演变成恶性循环。特别是那种格外依赖灵气修行的法门,会更加严重,长久以来必滋生戾气,最后甚至沦为彻彻底底的魔修。
虽然他不愿意说,但原昭月怀疑仇不语就是误学了这种依赖灵气修行,旁门左道的功法。
不过好在仇不语年纪不大,修炼内功尚未大成,现在改修法门,只要勤加苦练,完全能够调整过来。
撇去她对仇不语的谋划不提,压制魔气本就是她下凡任务之一,就是以后得花时间多盯着点。
仇泓之到的时候,原昭月正好站在书架前思考。
听见木轮转动,她终于从沉思中惊醒:“四殿下。”
亲传弟子每隔三日来帝师宫内接受帝师授课,今日正好是授课的时候。
“老师好。”仇泓之笑笑,正准备往偏殿去,行至一半又被她拦住。
“殿下等等。”原昭月道:“今日授课不去南偏殿,我们去北偏殿。”
作为先帝的得意建筑,帝师宫极大,光偏殿都有四个。南偏殿被改造成了小书阁,平日原昭月给学生授课大多在那里,只是今天恰好被仇不语占了。
她总不能带着仇泓之到南偏殿去讲课,只好临时更换。
闻言,仇泓之有些意外:“好。”
他在一向听话,也没有追问,听原昭月这么说后就直截了当调转方向,朝北偏殿驶去。
只是在走之前,他不着痕迹地朝南偏殿方向望了一眼,眼眸留有深思。
......
今日授课的内容有些难。
仇泓之身体先天不足,无法习武,所以原昭月给他留下的功课只会更多。
因为只有一个亲传弟子,原昭月授课的任务就变得很轻松。毕竟是要扶持未来登基的皇子,所以课程也相对性做了许多调整,增加了诸如《帝论》这类帝王心术和论政著作。
放到往常,这类书只有储君才有资格进行翻阅。
多亏了帝师的名头,原昭月才能顺利为仇泓之开展这个课程。
除此之外,原昭月还有自己的打算。
为了给仇泓之未来铺路,她有选择性的开始传授他一些医术。
至于先前预知梦境忽然带来的抵触心理,还不足以影响她的日常生活。在没有完全弄清楚自己生死大劫的情况下,原昭月不会轻举妄动。
一堂课下来,仇泓之面前摊开的纸上已经记载大半,等原昭月讲完课离开后,他还坐在北偏殿内兀自思索。
只不过,思索的并非是授课内容,而是今日老师难得的反常。
南偏殿里有帝师惯用的纸笔,还有他们平日教学用的书籍,甚至是原昭月冬日用来暖手的暖炉和脚凳。方才授课前,她还特意差书童去拿了套新的,显然是临时决定搬到北偏殿来。
实在是事出有因,不同寻常,否则也不会叫他注意。
仇泓之思忖着收拾纸笔。不知为何,他心底总有种不妙的感觉。
拿好东西后,他犹豫一下,还是唤来自己平日随侍的下人,示意下人推着他的轮椅往南偏殿去。
见状,候在门口的书童连忙上前:“殿下?”
仇泓之笑笑:“上回同老师上课时,我在南偏殿不小心遗落了一本札记,打算过来找找。”
“这......”书童脸上出现犹豫:“可大人现在正在南偏殿会客。殿下不妨将札记模样告知我等,待大人会客完毕后,再差人送到您宫里去。”
书童都这么说了,不得已,仇泓之只能假意一番交代后离去。
说来也巧,就在回到正殿的时候,恰好撞上完成帝师吩咐,去成衣铺买完衣服急匆匆回来的司衍。
“四殿下。”他急忙行礼。
仇泓之的眼睛轻飘飘扫过司衍手中捧着的衣服,眼尖地看出那是一套男式黑色长袍,表情却不变,仍旧是那副温和知礼的模样:“司小童。”
等走出温暖如春的帝师宫后,仇泓之笑容顿时变淡。
数月时间,足够他初步了解自己这位高高在上的老师。
平日里原昭月每日只在大藏书阁和帝师宫里打转,不问世事。上京那么多世家,想攀上帝师这位仇帝眼前红人高枝的不计其数,发来的请柬邀约纷纷扬扬,其中也不乏四大世家,她一概不理,久而久之就落得个清高名头。
长久以来,除了自己这个亲传弟子,仇泓之就没见在宫内见过除下人以外的旁人,更遑论其他皇子。
“沧澜学府那边近来有什么动向?”
下人小心地用伞遮挡落雪,闻言恭敬道:“未曾。倒是今日帝师又去了一趟学府,同华大宗师聊了会。”
这些都是稍微打听打听就能知道的消息,也不重要。
仇泓之眉宇紧锁:“七皇子呢?”
自从上次以后,他就特地吩咐过下人关注仇不语。
以仇泓之如今所掌控的资源和地位,自然不足以让他安插什么眼线。不得已,他只能派出自己身旁的下人,用最笨的办法,天天驻扎在沧澜学府,随时观察最新动向。
“七皇子......他今日在沧澜学府成功守了一个擂台。殿下您也知道,守擂很难。所以今日学府不少宗师夸奖他,说他天赋异禀,就是缺乏勤学苦练。”
下人绞尽脑汁,忽然灵光一闪:“对了,今日在学府时,小的似乎见到方才帝师宫那位小童同七皇子说了句话!然后一前一后离去。”
仇泓之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掉头,去碧柳宫。”
碧柳宫是仇泓之母妃丽嫔的住处。
丽嫔是北冥人氏,身后并无母族势力帮衬,多年来虽然不算得宠,鲜少侍寝,但好在为人温雅圆滑,在后宫中也算有一席之地。
下人推着轮椅进屋的时候,丽嫔正在带着宫内一起刺绣。看见仇泓之进来,复又重新低头,将针穿进手上的绢扇里,“怎么风风火火的,外边冷,快先过来烤烤火。”
仇泓之没有说话。
丽嫔看了他一眼,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的秉性,于是抬手挥退众人。
待其他下人将殿门关闭后,她问:“说说吧,怎么回事?”
仇泓之这才放开膝盖上攥得泛白的长襟,低声开口:“母妃......老师近来对一位皇子格外关注。”
早前,帝师在沧澜学府同华大宗师起争执,当众保下七皇子,这件事已经在两大学府里传开,众人议论纷纷。
那时仇泓之还可以告诉自己,是因为他同老师说了誊抄功课主谋一事,老师为了调查清楚,这才去找人。
可是这一回,仇泓之有十成十的把握,今日在南偏殿的人就是仇不语。
这一个发现,当即引爆了他心底最浓厚的不安。
自仇泓之有记忆以来,他便没有一日不厌恶自己这幅不良于行的身体。甚至就连自己的母妃,偶尔也会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像刺盘桓心间。
多年来,即便贵为皇子,周遭视线仍旧掺杂着轻蔑和怜悯。这么多年来,虽然他表面温文尔雅,但在背地里,仇泓之发了疯地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大权在握,野心熊熊燃烧,将这些人踩在脚下。
终于,在不久前,他得愿所偿。
衔玉而生的皇子,成为了帝师的亲传弟子,印证了预言。
从那之后,仇泓之从一位不受重视的残疾皇子,一跃成为上京里热手的香馍馍,头一回感受到受人追捧的美妙滋味。
或许因为这个身份来得太不真实,导致仇泓之始终患得患失。
再如何少年老成,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察觉到这点后,还是选择第一时间告诉对自己寄予厚望的母妃。
至少仇泓之清楚,他的母妃,虽然平日不经常承宠,但在仇帝面前却的确能说得上话。绝不如同表面与世无争这般简单,甚至于自己一些最开始的野望,都是由她灌输。
闻言,丽嫔皱了皱眉:“只是关注而已,又不见得会真的再收弟子。”
“你才是正统衔玉而生的皇子,预言中的圣仁明君。帝师若再收一位亲传弟子,必然会造成门内相争。帝师是位聪明人,她既然要培养你,就不可能做这种自相矛盾的事。”
“道理我自然知晓。”
仇泓之疲惫地闭了闭眼:“上回在沧澜学府,所有人都目睹了老师的惊世剑术。但这套剑法,是无法传给我的,母妃。”
残缺的身体带给他的不仅仅是难堪和不便生活,也连带着将他习武一途从根本斩断,再无可能。
众所周知,武道一途最重的便是传承。凡修炼到宗师或大宗师之境,最看重的事情便是广收门徒,传下自己的武学。
仇泓之从来是个骄傲又自卑的人,他可以同自己和解,但这并不妨碍老师因为他无法习武,有意再收一个能够继承武道衣钵的亲传弟子。
这个想法一经产生,便有如燎原之火,要他生出浓浓的恐慌来。
仇泓之不想,更不愿意有另一个人和他一起,争夺老师的目光。
相比于仇泓之的如临大敌,丽嫔反倒不担心。
她重新坐回到塌上,继续拿起绢扇开始穿针引线:“就算帝师再收一位弟子,也只会扶持你一人登基,何必如此自乱阵脚?”
说着,丽嫔语气出现淡淡不满:“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泓之,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你这么失态了。这般沉不住气,往后如何能成为一国之君?”
仇泓之攥紧拳心,忽而一笑:“若是其他人,当然没有在意的必要。但如果我说,老师有意的那名弟子,是七皇子呢?”
下一秒,丽嫔手中的绢扇骤然掉落,细长的针不小心刺进拇指。
她面色大变,甚至顾不上用手帕裹住伤口,任由鲜血流淌:“什么?!”
“就是母妃您听到的那样。”
仇泓之平静地道:“老师近来和七皇弟走得格外近。若非您一直叮嘱我关注七皇子,恐怕我也察觉不到。”
“此事当真?”丽嫔惊疑不定。
“至少有七分可能。”仇泓之:“若是母妃仍心存疑虑,今夜年宴,便能当即进行验证。”
一炷香后,仇泓之从碧柳宫中离开。
望着不远处的宫殿屋顶,他眼眸里满是沉思。
母妃格外关注七皇子。这件事,是他小时候无意发现的。
皇子们还没有进入太学和沧澜学府之前,有背景势力的宫妃会提前安排先生给自家皇子单独上课。丽嫔有野心,也懂得博取同情,她没人脉招揽先生,便在仇帝面前哭诉,很显然仇帝也吃这梨花带雨的一套,于是便同意了。
仇泓之永远记得,第一次和先生上完课后,母妃的神情。
她摸着他的头,魔怔般喃喃自语:“你一定要比七皇子更加优秀。”
那时五岁的的仇泓之并不懂,以至于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将母妃口中的“七皇子”当成自己的假想敌,暗自努力。
直到几年后,年幼的仇泓之才第一次看到那位瘦削冷漠的小少年。
沧澜学府测试天赋的第一堂课,七皇子缺席,要所有皇子都记住了他。
后来,仇泓之慢慢发现,被母妃如临大敌般堤防的的七皇子,似乎......也不过如此。
先不说那鄙夷到连下人都可以随意甩脸色的出身,在宫中也如同透明人一般,无人在意。每月三十日,光缺勤的次数就过半数,学业更是一塌糊涂。
仇泓之几次试图套近乎,都被对方冷漠地避过。
来了几次后,仇泓之便懒得白费功夫了。因为他也格外讨厌仇不语的那双眼睛,就像宫里传的那样,邪气的很,仿佛能够一眼望穿内心。
仇泓之小小年纪便清楚左右逢源的好处,所以他断言,这般一个孤僻的人,根本难成大事。不足为惧。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现在。
仇泓之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会对仇不语格外青睐。
难道是因为那张脸?
即便再不想承认,仇不语的确是众位皇子中容貌最盛的。即便现在还只是少年,棱角尚未长开,也能窥见日后风华。
仔细回想,母妃在他五岁当年说出那番话时,面容扭曲的表情......分明有些魔怔。包括刚才,听见七皇子三个字后,那一闪而没的忌惮。
仇泓之想不通,一个废物皇子有什么好值得忌惮。
不过也不用想通。他只知道,这件事情母妃会出手帮忙,这就够了。
想到这里,仇泓之又吩咐下人:“这几日你继续去沧澜学府,盯着七皇子,若是他同老师还有接触,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四殿下。”
“还有。”他垂下眼眸,盯着自己那双没有知觉的腿,终于下定决心:“上回在城外遇见的那个,说可以助我修炼武功的老道士,约个时间......同他见一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