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客(七皇子回来了...)

拂晓春风从长岭吹来,掠过冰封万物,染上绿意,沿路逐渐复苏。

东方才刚刚肚白破晓,上京就热闹腾腾起来。

来来往往的人站在长街两旁,堵得水泄不通。商贩们连忙支开木板,挂上围帘,铺上瓜果木筒。沿路但凡茶馆,开张不久便座无虚席,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马车停在道路两旁,好不热闹。

走南访北的江湖侠客解下长剑,唤来小二上一壶热茶。

闲来无事,不免好奇发问:“今日是有什么大事?为何这般热闹?”

旁桌的人对视一眼:“大侠应当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吧。竟然不知今日是南烬国数十年一度的大事。”

“我的确昨日才入上京。”侠客也不遮掩,反而爽朗一笑:“兄台不如同我说道说道?”

这一句话,可算是打开了话篓子。茶馆众人顿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对桌的书生展开扇子,慢悠悠地说道:“南烬国素来有皇子隐姓埋名,外出历练的传统。今上膝下总共七位皇子,彼此年龄相差不大,以大皇子打头,前些年皇子们接二连三开启历练,今日便是诸位皇子历练归来的日子。”

书生一番解释通俗易懂,要不少远道而来的旁观者登时明白。

南烬国皇子历练的传统,在整片大陆相当出名。

其他列国的皇储,要么遵循嫡长子继承制,要么取决于帝王偏爱,总归逃不开“立长、立嫡、立贤”的规矩原则。只有南烬国独树一帜,不管皇子们在年幼时多么受宠,加冠前都得出宫历练,且历练必然伴随莫大风险。历届南烬皇子,中途死在历练道路上的数不胜数,能不能回来还是两说,更遑论夺储。

正是因为这别具一格的立储方式,南烬国每回立储都会吸引全大陆的视线,不少游侠商队甚至会刻意赶来,在上京留上数月,旁观凑热闹,一睹这多年难得一见的盛事。

“那南烬国又是如何确立储君的呢?”有人不明所以。

“这便是大家最为关心的话题了。”书生顺势收了折扇:“出宫历练的五年里,皇子们须得隐姓埋名,在不得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做出一番功绩。”

“今日便是四方巫祠主持,南烬国巫祭大典开启的日子,皇子们自然得马不停蹄地赶回上京。至于如何确立储君......大典三道流程一完,便能水落石出。”书生卖了个关子,笑道:“如今是初春,待到深秋大典应当就能结束,届时大侠若还在南烬上京,自然就知晓了。”

正说着,街道上忽而传来一阵惊呼。

靠窗的小二也不跑堂了,拎着茶水壶站在廊边张望:“是大皇子殿下!”

茶客们纷纷起身,凑到围栏旁去看。

高大巍峨的城门缓缓开启,逐渐惊起一阵马蹄声。

端坐在马上的青年并没有多少随从,但甫一入上京,骤然见到周围人山人海,牵着缰绳的手猛然收紧,神情染上微不可查的紧张。

“殿下,殿下。”随行的巫祝连忙低声提醒。

仇正一这才回过神来,勉强牵制住已然有些焦躁的马匹,堪堪迎着众人的视线,有惊无险地从城门口一路骑行至道路尽头。

上京主道路的中央,是南烬国的大巫祠。

大巫祠建在上京正南方向,沿着南门街可以直到,位置极其精妙,前通南门,后立皇宫,飞阁流丹,正好压着阵眼,镇一国气运。

街上行人堵得水泄不通的时候,朝臣们也逐渐抵达大巫祠。

远远地高处,白玉台阶上,宫门大开。明亮的皇辇下挂上串串流苏,后妃们携着宫娥缀在背后,远看如同缀着一朵朵五彩缤纷的云。

如此盛会,自然是座无虚席,文武百官,王公贵族,南烬国有头有脸的任务尽数到场。

仇正一在大巫祠祭坛前下了马,将缰绳交给马夫,看到阔别五年的父皇母后,不免有些眼眶发红,连忙快步上前跪下:“儿臣参见父皇!参见母后!”

皇后声音哽咽:“好!好孩子!你平安归来了。”

她记得,五年前仇正一离开上京时,仍旧是位面容稚气的少年。

而现在,记忆中的小小少年已然长成为侧脸清癯的青年,常年养在深宫中养尊处优的气质悄然消散不少,晒黑了,瘦了,也有了真切实感。

大庭广众之下,仇正一自然不好意思同母后说什么,匆匆相见后便退到一旁,安静等待着巫祝将卷轴交由太巫过目。

按照规矩,每位皇子出京历练,身旁只能携带两位随从,还有一位大巫祠的巫祝。随行之中巫祝不会对皇子提供援手,甚至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同皇子进行交涉,只负责记录皇子在历练过程中做下的功绩。

很快,太巫就验证了卷轴的真实性,交予言官。

言官便站到祭坛之上,在声音里施加内力,高声宣读。

“南烬国大皇子仇正一,化名言和,从上京出都后沿路施善,凡有所求,必有所应,五年来救助民众上千人不等......”

一条条功绩被当众公示,围观群众议论纷纷。

“没想到大皇子殿下便是颇有声名的大善人。”

“的确颇为有名,我有一位东越商队的兄弟曾经受其救助。”

远远地听见讨论,仇正一不由得抿唇,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这副模样,倒是要站在身后的容老丞相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连连叹气。

大皇子本性软和,不喜争斗。只可惜背后的母族是当朝四大世家中实力最强盛的一支,又是中宫皇后所出,即便自己不愿,却也一脚踏入争斗中心。

原先关于皇子历劫一事,容家为他安排了一条最合适挣取功绩的坦途路,要他沿路肃清贪腐,铲除容家政敌。只可惜仇正一自己内心抗拒,一路上压根没肃清几个,做起来效果还不如他在外做善事。

热切的讨论声里,侠客远远地看了眼,旋即不大感兴趣地收回视线,另起话题:“实不相瞒,在下此回来南烬国,主要是为参拜学祠而来。诸位兄台们可知晓学祠的位置?又有什么参拜规矩?”

“帝师”这两个字仿佛有种奇怪的力量,叫方才还在惊呼的周遭静了下来。

茶馆里立马出声附和:“我也是为参拜学祠而来。”

“我亦如是。”又有人感慨:“帝师对我等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就是!千里迢迢从东越国而来,可不就是为了一拜学祠!若是没有帝师,俺现在还在村里放羊,哪有机会游历天下。”

这几年来,南烬帝师原昭月的美名传遍大陆。

她不仅开放南烬国私塾学府,鼓励民众积极求学。还亲自将编纂的典籍印刷成册,无条件推广,其内容通俗易懂,售价便宜。让寒门学子,山村野夫也有资格接触文课武学。从而参加列国文考武考,改变自身命运。

此种无私教化万民的行为,说一句万古流芳也不为过。

所以民众们自发为她建立寺庙,燃烧香火,将她看做活菩萨一样的存在。帝师本人虽然不赞同这种行为,但抵不过各国前来南烬拜谢的热情民众,所以只好特此在大巫祠内设立一座学祠,供众人瞻仰燃香。

“不仅如此,据说帝师大人近来还在培育良种,真乃菩萨下凡!”

见茶馆里在谈论帝师,说书人也放下惊堂木,跟着参与进来。

众所周知,想要在茶馆里说书,那是免不了胡编乱造,道听途说,必要时候甚至还得自己编上一段。

可一涉及到帝师,就连年过半百,经验丰富的说书人也忍不住捋着白胡子,连连赞叹,说帝师大人爱民如子,仁善心肠,绝口不提半句不好。

有人问道:“久闻南烬帝师贤名,不知又是祭坛前其中哪位?”

说书人:“帝师自然位列文武百官之首!”

顺着他的话,茶客们纷纷望去。

只见那段通往皇宫的白玉长阶末端,赫然立着一位穿着广袖流仙裙的女子。冰肌玉骨,人面桃花。要漫天云彩也压不住她,黯然沦为陪衬。

虽说隔得太远,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却也能看得在她身后,才站着南烬国当朝左右丞相和枢密院大臣,足以见得凌驾于百官之首的尊贵地位。

方才仇正一拜见完仇帝极其母后以后,也拜见了这位名义上的老师。

二皇子仇扬耳随后归来,此时正恭恭敬敬站在帝师面前拜谒。

紧接着随后,本该是三皇子归来,出现在城门口的却只有一位随行的巫祝,手中握着染血的卷轴,快马加鞭而来。

就在不少人交头接耳时,言官展开卷轴,语气不乏悲痛:“南烬国三皇子仇至弎......于历练过程中身陨。”

后宫嫔妃中,三皇子的母妃骤然面色惨白,伤心欲绝,当场倒下。

此情此景,不免要人唏嘘。如今恰逢乱世,民不聊生,狼烟烽火四起,世道不安定,就算贵为皇子,隐姓埋名背井离乡,也免不了身死的下场。

当然,另一方面,身后无势力相助的皇子很容易死在历劫路上,世道凶险是一回事,其他势力暗中出手也是一回事。

不管如何,这位也是自己血脉。

仇帝同样面露悲痛,当即下旨吩咐下去,说无论如何也要寻回三皇子的尸骨,不可流落在外,必须葬入皇陵。

原先气氛正好的大典,也因为这则忽如其来的消息陷入低沉。

茶楼宾客们同样唏嘘阵阵。

“三皇子也是大人的记名弟子吧,那大人可有亲传?”

“有。”说书人道:“大人的亲传弟子是四皇子。就是那位前些日子在北地赈灾,救治难民的那位冽云医圣。”

听见冽云医圣四个字,满座茶客无不惊叹。

几年前南烬国北地遇上百年大旱,河水干涸,田地开裂,农民颗粒无收,为此闹了饥荒,民不聊生。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饥荒过后,可怖的瘟疫席卷而来,尸横遍野,苦上加苦。

为了不让瘟疫继续蔓延,地方甚至有臣子上书过请求屠城的折子。

就在人心惶惶,一筹莫展时,医圣出现了。

他独身一人入瘟疫肆虐的城内,当街支起摊子开始义诊。不仅带来了治愈瘟疫的神药,还带领民众寻找水源,开沟挖渠,寻觅粮食。

毫不夸张的说,冽云便是以一人之力,悬壶济世,硬生生挽回局势,将一座死城救活。

“等等,不对啊。”方才那人意识到不对:“皇子们在外历练,不是不能暴露身份吗?为何所有人都知晓医圣便是四皇子?”

“这话就是说到点子上了。”说书人抚掌:“天下人皆知,四皇子美玉有瑕,先天不良与行。再者,殿下救助北地之后,当地百姓为其立神像,他却说分内之事,只让百姓们多去参拜帝师。久而久之,便被心细之人识出身份,只不过知晓四殿下需隐藏身份,故此只是心照不宣。”

他们正在茶馆上讨论着,一架简朴的马车也适时从城门驶到祭坛。

和前几位皇子不同,四皇子的到来,几乎赢得上京满城喝彩。

随行的巫祝跟在四皇子身旁多年,知晓殿下寻常总会在唇边挂着浅淡微笑,温文尔雅,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可今日他却是第一次见往日四平八稳,遇事如同一泓湖水般淡然的四殿下,褪去多年磨炼出来的成熟,像个青涩的毛头小子那样,露出不加掩饰的欣喜。

难道是殿下的生母......?

巫祝暗自抬眸看去,却见殿下根本没分眼神给仇帝左后方的嫔妃,反倒径直看向右边。准确的来说,是看向那位位列百官之首的白衣帝师。

“南烬国四皇子仇泓之,化名冽云,五年来于北地赈灾义诊,研发治疗瘟疫名药三味散......”

五年不见,温润的少年郎悄然长成为翩翩公子,一袭胜雪白衣不染纤尘,全身上下除了如墨般的乌发以外,仅有胸口悬挂月牙型玉坠用红线缠着,增添些许亮色。

他心中忐忑,放软声音:“老师......我回来了。”

“做的不错。”众人面前,帝师微微一笑。

可对仇泓之而言,这笑容,就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还有满腔的话想说,却听上京城门再度打开的声音。

只见一位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铠甲笑容满面的青年疾驰而来,沿路高呼:“父皇!母妃!”

嗓门大到要仇扬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来者正是五皇子仇天武。

在边疆长大,向来干练的容妃也忍不住眼眶一红:“儿啊!”

两人倒也不避讳,当即相拥而泣。

礼官看了,只轻咳一声,没说什么。

众所周知,霍家常年戍守南烬边疆,多年来防着西梁游骑进犯。容妃出身霍家,从小对仇天武悉心教导,那五皇子历练自然得入军营。

三年前,西梁不声不响换了新的头领,这位新头领从老单于十几个孩子中杀出条血路,总览大权后格外得意,只想着打出番功绩,于是带着西梁游骑一路南下,短短数月时间便拿下数座城池,堪称财狼虎豹。

西梁地处蛮荒,族人野蛮嗜血,并不把人当人看,他们攻下中原城池,烧杀抢掠不说,还将人圈养起来,称之为两脚羊,随意猎杀取乐,甚至还干出烹食人肉这等骇人听闻的事迹。

南烬同西梁接壤处的百姓整日心惊胆战,深受其害,不堪其扰。上京收到消息后十分重视,即刻点将迎战。

这场拉锯战旷日持久,声势浩大,其中凶险不必多言。

五皇子虽然借了霍家的势,成功在此战中出了些风头。但战场情况危急无比,瞬息万变,如今平安无恙归来,容妃担忧也是正常。

“母妃,那西梁真是好不威风。”

听着言官汇报,仇天武站在一旁,叽叽喳喳同容妃闲聊。

他本就是个话多的性格,这些年在战场上倒是磨出野性,和稳妥走文职,事事由夏家保驾护航,近些年愈发嚣张的的仇扬耳不同。年少咋呼呼的性格没有多少改变,眼看着却沉稳不少。

容妃想起年前那件命悬一线的军报,连忙问他怎么回事。

“当年外祖父差二叔上阵,我便当个裨将跟随,见见世面。哪能想到被冲散了,差点迎头撞上西梁突袭的骑兵。”

饶说起一年前南烬同西梁的浊水一战,仇天武仍旧心有余悸:“若非遇上鬼面十三骑相救,恐怕儿臣真的凶多吉少。”

提到“鬼面十三骑”,不少武将纷纷侧目,其中不乏资历深厚的老将,皆是一副感兴趣的神情。

这支神秘莫测,实力强大的骑兵,就仿佛凭空冒出来的一般,近年来在列国威风凛凛,声名鹊起。

传说鬼面十三骑由十三人组成,其中个个武艺高强,皆抵达宗师之境。平日披寒铁玄甲,脸戴狰狞鬼面,腰佩长剑,背负大弓,全身上下清一色的黑,仿佛随时可以隐匿进影子里。

没人知道他们是何方势力,只知道他们首领名为“鬼公子”,每有出现前,必定发下“阎王帖”,美名其曰让人死之前做个明白鬼。十三骑仅在各国边疆神出鬼没,每次出现必定带走罪大恶极者首级,其中不乏权贵。久而久之,这几个字便同索命恶鬼划上等号,可止小儿夜啼。

上回出现,还是在北冥国,于千军万马中带走一位叛党首级。

同风声鹤唳的权贵们不同,在百姓中,他们反倒拥有极高声望。

就比如这回南烬同西梁一战,鬼面十三骑就在其中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就连德高望重的武将也忍不住称赞:“十三骑出手相帮,实在高风亮节。”

“是啊,鬼公子平日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没想到会施以援手。”

若非有他们,西梁来势汹汹,很难善了。但以如今这个局势,只需等到年后,西梁粮线告急,便会自行撤去。

“十三个宗师,不论在哪里,都是一股大势力。”

“的确......常规配备的军队,也不见得有这么多宗师。这样训练有素的队伍,若是能被我等招募,用以奇袭,定然是股大力量。”

在武将们低声讨论的时候,又一位巫祝快马加鞭送来六皇子死讯。

毕竟是大喜的日子,有三皇子的死讯在前,六皇子的死并没有引起太多骚动。

等安排好后续事宜,见诸位皇子到齐后,太巫道:“陛下。臣听闻七皇子失踪已久,那这第七座大鼎......?”

听到“七皇子”三个字,仇帝面上出现毫不掩饰的厌恶。

皇子外出历练之前,都会汇报给大巫祠,由巫祝随行。而七皇子,却是早在六年前,就从南烬国皇宫里神秘失踪了。

七皇子平日是宫里的透明人,无人在意,平日又经常翘课。所以实在失踪大半年后,才被沧澜学府发觉,上报给宗□□。毕竟贵为皇子,无故失踪,闹得极大。当时仇帝大发雷霆,下令过寻找这位逆子,只是始终杳无音信。

偏偏大巫祠里,每位皇子出生时点着的命灯里,七皇子的那盏还燃着。若非如此,恐怕今日就会直接宣告死讯。

人不见了,活着,没音信,那定然是自己走的。

因为这事,京中还起了些七皇子不受待见的留言,要仇帝倍觉面上无光,此刻想起后心中越发怒火中烧,于是一挥手:“那逆子既然不归,便直接开启大典吧。朕宁愿没有这个儿子!”

巫觋得令,纷纷站到祭坛两侧。

正当编钟巫乐齐响之时,忽而有禁卫军小跑而来,跪倒在地。

仇帝一扬眉:“何事?”

禁卫军战战兢兢道:“七,七皇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