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和魔修之间交涉的内容,荀渊一直都没有听到消息,似乎只局限在他们双方高层之间,连亲近的弟子都不能打探。
当然,荀渊也没有在意这些,他现在一心一意、矜矜业业地为洗脱自己身上的怀疑而奋斗。
交流会的形式被推广到了所有弟子中,也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而荀渊也如他所说的,一场不落,每次都准备极为详实丰富且有用的知识去参加,讲法认真,有人问询其中的问题时也是耐心解答。
态度温和平静,修炼认真刻苦,就连脸上一直保持的笑容都是他私下偷摸练习了好久的结果。
结束了今日的全部工作,回到自己的房间内,虽然一脸疲惫,但看着镜子中笑容温和的自己,荀渊还是觉得格外有动力。
今天也在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努力呢——虽然这种清白好像是薛定谔的清白。
……
“荀师弟……好辛苦。”
等荀渊走后,在场的弟子仍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离开。
“是啊,荀师弟为我们如此不辞辛劳……”另一位女修低声说道,“我们这些弟子有时候都会因为肩上的压力和未知的未来而烦躁、倦怠,可是荀师弟却始终如一,温和有礼,在他身上你好像看不出半点压力和焦虑,但是……荀师弟的脚步越来越紧迫了。”
“他越来越忙了。”
“他不是没有压力,相反,他身上的压力比我们都要多,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表露出来,甚至怕我们焦虑,荀师弟始终保持着脸上的微笑。”
女修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语道:“想想都觉得很累。”
终于将心里话讲了出来,女修的声音一点点抬高,“不仅如此,为了帮助我们,讲法结束后,荀师弟还要为明日的讲法殚精竭虑,思考什么样的修炼知识最为有用,怎样才能让更多人学会这个技巧……”
说到这,女修的声音哽咽了一瞬,“以及,怎样让我们在擂台上活下去。”
“修炼从来不是急于求成,可以很快就能见到成效的事情,可是这短短的几天,听着荀师弟的讲法,大家的进步有目共睹。”
“荀师弟真的为了我们付出了很多……甚至耽误了自己的修炼。”
在场的弟子都沉默了一瞬,这些同样是他们的心声,他们不解,他们疑惑,但他们发自内心地敬佩。
不同于之前对荀渊天赋的赞叹敬仰,如今的他们是真心爱戴着荀渊。
擂台比试,是压在他们所有人心头上的一块巨石。
他们中大多数人从生下来便是天才,优秀出彩,是他们听到过的最多的评价。
在这并不算长的人生经历中,他们所要做的无非就是按着长辈们安排好的路一步步地走下去,所做的最出格的事情不过是偷懒没有按照严师的要求完成一天的修炼任务。
他们不缺资源,不缺教导,也不缺天赋,他们什么都不缺,就只需要安安稳稳地修炼,然后成为他人眼中令人羡慕的天骄。
他们没经历过挫折,也没有经历过苦难,大争之世到来之前,灵气每天都在膨胀,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修炼也可以增进修为。
那时候的等级十分不标准,所以也没有什么可以跨阶战斗的天才找他们比试,大家都在放松且自在地修炼。
可是,大争之世来了。
新的等级标准正式发布,长辈们也早就告诫过他们,迟早会有人踩着他们上位。
灵气膨胀到了顶点,资源的总量有了定数,接下来的一切都需要他们自己去争取。
比试会频繁举办,竞争也会越发激烈,涌现出的新天才们更是会踩着他们的脑袋来稳定自己的位置。
这些他们都知道,也做好了准备,但他们没想到,竞争会来得如此快,如此血腥惨烈。
若是宗门比试,大家都是同门,输了便输了,他们也不是什么输不起的人物,大家都是长辈们悉心培养的天才,他们有承认自己不足的勇气和气度。
输了便继续努力,之后再赢回来便是。
可是,若对手是对他们虎视眈眈、一心想让他们去死的魔修吗?
血海深仇在前,擂台上,就是生死战了。
他们得承认,他们害怕了。
谁不怕死呢?千年前,为了活下去,世家将骨子里的矜贵与骄傲碾碎;为了活下去,世家最后的血脉加入圣地,认贼作父……
当得知这个消息时,大部分弟子都失眠了,迷茫恐惧充斥他们的内心。
作为天才,他们被保护地很好,好到不知道这个世界真正可怕的地方在哪。
他们以为和阴险狡诈、步步为营的对手虚与委蛇就是可怕了……可是,那晚过后,他们才知道,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生活在这个修真界,你随时都可能失去生命。
或许,这个世界一直如此,但他们却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这件事。
其实最开始听说荀渊的事情时,对荀渊最为推崇且对他极为敬仰的是那些底层弟子,而他们这些人,大多都觉得对方沽名钓誉,名不副实。
后面,钦佩的也不过是对方的天赋与修为。
但是,到了现在,他们也终于明白为何那群底层弟子一提到荀渊便是无尽的崇敬与信赖——因为荀渊帮了他们,也是第一次有人愿意站在他们的角度考虑。
资质不好,却不会一味地赶他们修魔,而是从各方面思考,努力地想办法替他们解决。
现在同样如此。
修为不够,那就不断改进讲法内容和流程,让他们可以学到更多。心情焦虑,那就始终带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让他们保持放松愉悦的心情。
在这样危险的世界里,能够有一个像荀师弟这样优秀仁爱的修士愿意帮助他们,真是一件十分幸福且有安全感的事情。
在场的弟子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到关一舟身上,或许……他们真的可以试着对荀师弟宣誓效忠?
顿了顿,其中一位修士突然开口道:“关师兄……再讲讲荀师弟之前的事情吧?”
他们想再多了解了解荀师弟,了解荀师弟的过去,了解荀师弟的为人。
他们想看看荀师弟到底值不值得他们的效忠,也想看看荀师弟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条注定艰难且崎岖的路?
奉献,牺牲,仁爱,温和,尊重,平等,勤奋,刻苦……在荀师弟身上,他们几乎能找到人类所有的美德,却看不到半个缺点——完人。
成为完人的路注定辛苦。
他们要再多了解一下,才能决定自己要不要追随对方?
其实……好像已经差不多决定好了。
望着众人渴望好奇的眼神,以及那藏着眼睛深处里的那一抹向往,关一舟轻摇折扇,神情感慨,“好。”
那次明悟后,关一舟常常想起过往的事情细细琢磨,并且他还真的琢磨出了很多意味。
或许,这条路,荀师弟早就想走了,走得坚定、走得洒脱。
过往平淡普通,似乎亳不值得记住的交往,也被关一舟时时拿出来品味咂摸。
少年时立下志向,成长时便坚定地朝目标前进,天赋、才情与人品并重。
传奇。
关一舟仿佛在见证一位新的传奇的诞生,并由衷地庆幸自己可以跟随在他身边,一起朝着那个方向努力。
作为传奇的追随者,望着面前一双双对传奇的过往经历如饥似渴般的眼神,关一舟手指轻抚过面前的经文,暗暗想到,或许,他该写一本书,将荀师弟的经历与转变全都写上去。
荀师弟的努力与付出该让所有人都看到的。
为荀师弟立传!
关一舟眼睛一亮,他也找到自己的目标了。
……
“魔修那边负责谈判的人便是你们吗?”左玄文眉头微蹙,几位长老到来实属应当,但是一个筑基期的修士来这里是来凑热闹的吗?
金老拍了拍身边叶非的肩膀,沉声说道:“这是联盟的圣子。”
不需要多说什么,宗门那边神色微微一变,迅速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桑黎神情微冷,“看来这段时间有关魔修的传言是真的了?你们居然真的忘恩负义到将自家祖师赶了出去?”
金老一顿,“只是让祖师安心修炼,不被凡俗之事所扰。”
“这些俗事有我们来替祖师分忧。”
话说得冠冕堂皇,桑黎却没有给他面子,冷哼一声,“不就是架空了关世衡的权利吗?”
“仗着关世衡宽容便一再冒犯,真以为他不敢杀你吗?”
虽然他很讨厌关世衡,但对方好歹也是天衍剑宗的一份子,更是小师弟的师兄,于情于理,他都不会让对方被欺负。
金老长叹一口气,“事情结束后,我会向亲自祖师赎罪的。”
他这话说得直白,话语里也带了一丝悲凉与真切以及一缕死意,桑黎脸上冰冷的神情一滞,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曾经和金老有旧的杨掌门沉默片刻,感慨道:“你也有了牵绊。”
金老洒脱地笑笑,“人生在世,谁不会有牵绊呢?”
“我活得够久了,可我徒弟还小,那些背负血海深仇的弟子们也还年轻,前途光明,他们的怨言我听得够多了,被逼疯的弟子也不在少数。”
“他们明明还那么年轻,未来也许会比我走得更远,最后却只能终日在仇恨中挣扎、痛苦。”
说着,他抬眼看向他们,眼神复杂,“这样的悲剧看多了,久而久之,看你们,我也带上了恨意。”
“我知道你们也有苦衷,可是当初既然要杀,为什么不杀个干净?”
他的话语里压着怒火,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杨掌门却直接沉声打断道:“因为祂不允许。”
左玄文眉头紧皱,在杨掌门开口之前便抢先一步布下特殊的法阵,遮掩天机。
杨掌门感激地看了一眼左玄文,继续低声说道:“我们也不想灭门,但这是祂的要求,所以我们不得不灭。我们也想杀个干净,但他们天赋不错,祂要求他们留下来,所以我们不得不留下他们。”
“我们也是身不由己。”
“仅仅只是天赋?”金老不敢置信。
杨掌门无奈地点头,“是的,你以为我们就想把他们招收进圣地吗?”
“还对他们悉心教导,提供资源……这是养虎为患!”
他苦笑一声,“可是这虎我们必须要养。”
“你以为宗门和魔修之间愈演愈烈的摩擦、宗门和世家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以及最近的大争之世如此激烈是因为什么?”
“因为这是祂的要求!”
“祂要我们去争,我们就必须去争。不然千年前被灭门的是世家,千年后被屠宗的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
“大家都是棋子。”杨掌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区别只在,我们最为听话。”
虽然有些惊讶,但身居高位多年,对于这些事情,金老也早就有了猜测。
“为人操纵,也没有办法了……”金老轻笑一声,“老了老了,徒生感慨而已。”
杨掌门叹了口气,“我们最为听话,也被操纵地最深,如果可以,我宁愿不做这掌门,去加入邪修,寻一寻那解脱之法。”
“人活一场,连片刻的自由都没有,真是可悲。”
在场的修士都微微一愣,有些惊讶地看向对方,他们知道邪修的不对劲,有些高层并不弑杀,所以他们也懒得处理对方。
但是,关于邪修的真正核心,他们也是刚刚才得知。
顶着众人好奇的目光,杨掌门点点头,“没错,邪修的初衷一直都是如何摆脱天道的控制。”
“以前没有防护手段,所以不敢告诉你们。”
“难怪你让我研究这套法阵……”左玄文忍不住低声开口,“我还以为杨老您想要反一反这天道呢。”
说着,他眉头皱紧,“说实话,我并不排斥那些操纵,事实证明,那些都是对我来说最为有利的选择。”
“他的操纵只是让我的修炼之途更为顺利,况且,他想让我做的本身就是我想做的。”
杨掌门点点头,“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想的,那位确实对我们不错。”
“但是,束缚下的优待不能算是优待。”
“人得是自由的。”
他刚说完,自己就笑了,满是风霜与岁月的脸上是嘲讽的微笑,“可是,在这个世界上,谁是真正自由的呢?”
高悬的天空上,一双眼睛半阖,一向威严无情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茫然。
没有……吗?
祂只操纵了他们几个人啊……
祂下意识地寻向荀渊所在的位置,却刚好听到其他人的私语。
那些溢美之言听得几乎没有感情的祂都有些羞耻,再看看对此一无所觉,仍然天真地继续伏案努力的荀渊,祂默默收回了视线。
小家伙也被束缚了。
祂渐渐合上双眼,却仍在思考。
群居生物本就没有自由,言论、等级以及竞争就像是锁链一般将他们紧紧包裹,然后推着他们前行。
若这个宇宙中只有他一个世界,祂也懒得逼迫祂的造物们,以为祂又是算计又是布局就不累吗?
祂也只是一个刚刚诞生的天道,更想做的是沉睡而不是谋算!
造物们,若不能争便只有死,这句话对你们来说是这样,对我同样如此。
你们在寻超脱,我也一样。
这样想着,祂终于合上眼睛,陷入了混沌般的沉睡。
与此同时,遥远的边际,远到和这个世界之间不知道隔着多少个类似的世界,一双兴味的眼眸睁开,低沉的声音随着星体的呼吸震动共鸣,“起点低,但胜在够狠,够聪明,也够努力。”
“倒也还算亮眼。”
“若还是不能蜕变,倒是可以酌情再给你一次机会。”说着,他轻笑两声,“不过,我相信小家伙你可以的,对吗?”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优秀。”
隔着遥远的虚空,视线落在某个方位,男人笑了笑,最后还是移开视线,手中拿着一张评分表格,“该去下个世界了。”
“不知道下个世界的结局是存活还是灭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