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宁闻言,偏了偏头看他。
只是帏帽遮盖,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道他是在单纯感慨还是误会了,亦或者……
不过无论什么,应宁都选择了解释,因为京城男女大防很严苛,应宁怕他不适应:“这里确实没那么多规矩束缚,有些部族自有传承,不学儒,因此少年人接触更随意一些。而且有时候只是出于单纯欣赏好颜色,并没有什么坏心。”
她示意沈知鹤跟着她的眼神看:“喏,你看,那边有个孩子和老人也目光亮亮的看着我们呢。”
她说着,也没放手,牵着沈知鹤往里走:”若是阿鹤今日摘了帏帽,也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沈知鹤也是一个长相俊逸,十分好看的人呢。
沈知鹤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好奇惊艳又兴奋的看着他们,身旁的老人也是友善欢喜的,于是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其实他出嫁前是有打听过一些这里的消息的。
没有一个男子不会对自己婚姻忐忑好奇,尤其是远嫁。
只是千里迢迢之远,他能接触到的人要么不屑的说一声“蛮夷之地”,要么夸赞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他也翻过一些书和请教过为官的母亲,也只得了一个“复杂”和“民风彪悍”。
所有的描述里,这里似乎都是和繁华鼎盛,阶级分明的京城截然不同的地方。
因此当初启程的时候他也是内心不安,日夜惶恐。
还是在长乐亲王府才找到一些熟悉感,现在听应宁这样说起云诏的人,亲自看到这样的风情,他又觉得这里也许是另一个有趣的新奇可爱的地方。
医馆内部,看诊拿药的人来来往往,其中一个坐堂大夫的是一个胖乎乎的笑起来很和善的女人。
她一见应宁和沈知鹤相携走进来,目光一亮,立马将手中的病人转交给其他大夫,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迎了上来。
“小姐和夫郎过来啦?你们救的那位公子在后院,我领你们过去吧。”
应宁容貌出色,别人想要记住她很容易,她一踏进门来,王大夫就应该认出她来了。
应宁略略颔首:“王大夫。”
然后她给沈知鹤介绍:“王大夫是这家医馆的东家,也是医馆里的一名坐堂大夫。”
沈知鹤微微颔首:“王大夫。”
他觉得王大夫不像一个大夫,因为她和他印象中的大夫形象都不怎么像,反而更像一个笑眯眯的富商。
虽然以貌取人十分浅薄,但王大夫的形象又让他觉得云诏更有趣了一些。
他们跟着王大夫一路去了后院,敲开房门见到了应宁和仲守救起来的小泥人。
出乎意料的,这是一个十分柔弱貌美的少年,微微抿唇时,甚至能看到他脸颊上小小的梨涡,十分甜美纯真。
沈知鹤不太能把他和应宁描述里的小泥人联系起来,也不能想象他滚在泥水里被踩了一脚后如何突然爆发扣住妻主的鞋面求救。
王大夫和善的给他们介绍:“这就是小姐那天送来我医馆的病人,他说他叫小九,是家中排行第九的孩子。”
又给小九介绍他们:“小九,你不是念叨着要报恩吗?这位小姐就是当初送你来医馆的恩人。”
小九的目光随着王大夫的介绍落在了应宁身上,霎时间变得感激浓重,眼泪汪汪,他毫不含糊的跪下,给应宁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多谢小姐救命之恩,小九愿意给小姐当牛做马,以作回报!”
抬起来头来的时候,眼泪簌簌而下,额头已经红了一片,非常真心的模样。
旁边王大夫看见这样知恩图报的少年,目光都柔软了一些。
应宁却是侧身往沈知鹤身后轻盈一躲,十分没担当的模样:“哎哎哎,我就是随手救你,不值当!不值当!而且我们家是我夫郎做主,我救了你,就是我夫郎救了你,什么当牛做马,你同我夫郎说吧!”
王大夫清咳两声,毫不意外的样子:“你们聊,老妇先去坐堂了。”
传话后说要带夫郎过来,她就已经猜到了话事人是主夫了,预想到了现在的情形,她一脸了然的转身走了,脸上还带着笑。
小九却被她的行为惊到,讶然的目光落在沈知鹤身上,随即恍然大悟似的,转移方向也给沈知鹤磕了一个响头:“妻夫一体,恩人夫郎也是我的恩人,小九愿意当牛做马报答恩人全家。”
沈知鹤原本就被应宁的行为惊住,不过还好今日出来就是把关的,他很快回神。
但是接着又被小九顺其自然的响头惊住。
他进门前原本还是抱着一种审慎的态度的,想要看看这是不是“仙人跳”。
看到小九秀丽面容的时候他就提起了戒心,但是小九两个实诚的响头,磕的青紫一片,甚至破皮流血,他就不由自主的消弭了一分怀疑。
他干脆借着应宁给他营造的“大权在握”的形象顺理成章的询问起来。
问答之间也在打量小九。
从问答之中她们很快知道小九是个苦命人。
他原本是穷苦读书人家中最小的孩子,排名第九,所以就取了小九为名,后来家乡遭灾,他跟随家人逃荒,半途失散,只能自卖自身成为侍人。
结果长大了颜色长开,又被一同服侍的侍人嫉恨,栽赃陷害后被主家重新发卖,买她的牙人路遇大雨,行路艰难,他生病遗漏在原地也没察觉到,然后就流落到了云诏云安城,昏倒在路边,被应宁救起。
他脸庞虽然秀丽,但是仔细看确实略显粗糙泛黄,没什么气色,手除了手指修长,也不算好看,覆着一层茧,上面还有一些伤痕。整个人也清瘦的厉害,倒是和应宁说的麻杆一样对上了。沈知鹤甚至隐隐的还能听出他说话时一些陌生的口音。
这些外表的情形是很能和他的叙述的经历对上的,沈知鹤的怀疑又去了一半。
而且自从应宁说此事她不做主以后,小九的目光也老实的没有往她那里去了,甚至很主动的避嫌,偶尔不小心看过去时目光也是纯粹感激,他的热情和感恩话语都是对着沈知鹤的。
确实不像奔着应宁去的。
这个面貌秀丽的少年甚至从头上取下一个木簪子,这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首饰了。只是木头簪子旋开,里面藏着一支样式老旧的银簪子,他抚摸着银簪子,留恋不舍的将它递给了沈知鹤。
“这是小九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了,也是我父亲送我的,小九身无长物,一只破旧簪子聊表我对恩人心意。”他说。
沈知鹤怀疑又去了一些,仅剩的一点也只是天然的对陌生人的防备。
了解到少年没有户籍,无处可去,只能当流民以后他更是生出了恻隐之心。
毕竟一个貌美的,没有户籍无依无靠的男子可能遇上什么,是不能想的。
他悄悄拉应宁的袖子,小声说:“妻主,我们救人救到底,这孩子也守礼可爱,不如带回去做个粗使侍人吧。”
应宁眼神打量了一下小九,然后偏头笑:“说好了夫郎当家的,夫郎决定吧。”
于是这场报恩就以多带了个粗使侍人回去结束。
小九感激涕零,主动说以后月奉一分不取,此生忠于主家。
应宁只笑了一下:“我夫郎再良善不过,小九,你要记得你的话,说话要算数哦!”
小九猝不及防对上她含笑的眼,竟是一凛,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然后砰砰磕头:“小九自当努力偿还恩情!”
应宁不置可否,时间总会见证人心。
从医馆出来,时间也还早,应宁好不容易把沈知鹤带出来散心,也不愿就带他回去了,便提议带他去玩。
沈知鹤想着一路上的对云诏的心境变化,还有应宁干脆利落让他做主的模样,心里不自觉也有了些期待和喜悦,这完全不同于在府里焦躁的心情,他点点头:“好。”
他想尝试着跨出去一步,对云诏这个陌生的地方,也对应宁。
应宁弯弯眼睛:“那和我走。”
她让马车带着她和沈知鹤七拐八绕去了一条街市,一到这里下了马车,沈知鹤的眼睛就惊讶的睁大了。
这里明明只是一处街市,却似乎能够包容所有的不同。
发饰不同,容貌肤色不同,衣着打扮不同,语言交流也不同。
他看见高鼻深目,肤色奇白的人。
看见肤色微黑,全身服饰却鲜红热烈的人。
看见头发金黄卷曲,说话奇奇怪怪的人。
看见有人骑着黄金巨象,身材矮小敦实的人。
也看见载歌载舞,歌声相合,喜悦欢乐的男女老少。
沈知鹤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长相和服饰打扮奇奇怪怪的人,也没听过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话。
当然,她们卖的东西也奇奇怪怪。
这给了他很大震撼,也让他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他又忐忑又惊异的问应宁:“这是……?”
应宁重新牵起他的手,这时候的沈知鹤也不排斥了,他也忘记了羞涩。
甚至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完全不了解的未知领域,应宁的肢体碰触会让他安心,也莫名的给了他勇气。
这是他的妻主,也是他相伴余生的人。
他试探着抓的更紧,甚至手心出了一点热汗。
感受到他的依赖,应宁毫不犹豫的改为十指相扣,得寸进尺。
她将沈知鹤的手握紧,另一只在空中平平划了个半圆,故意做出个指点江山的姿势来让他放松。
只是应宁不知道,她的一双眸子亮的惊人,神情飞扬恣意,身上都是少女的明媚和骄傲:“沈知鹤,欢迎来到小云诏!”
这是完全不同于府邸里应宁,沈知鹤定定的看着她。他说不清她哪里变了,但他忽然就被这样的她紧紧攥住目光,喧嚣与人群远去,他的心情澎湃起来,心跳声如同密集的鼓点,他仿佛则被她感染,不合规矩的伸手挑开帏帽一角,不自觉也微微红着脸弯唇笑着回应:“好。”
这是一个云诏各个部族交易换物的街市,也是云安城最受部族信任喜欢的街市,她们习惯称它为小云诏。
这里确实也像一个浓缩的云诏。
两个人刚走进去,沈知鹤就已经看着前面的摊位讶异的轻声发问:“妻主,那是什么?”
“青苔。”
“青苔?青苔竟然可以吃吗?”
“要不要尝一点?”
“唔,不——要!妻主!”
应宁一下被扑了一个满怀,她安抚的拍拍他的背。
“别怕,这是海里捕捞上来的鱿鱼,鲜美弹牙,这是虾,味道也不错,要不要尝一点?”
沈知鹤看着旁边食客享受的神情“那……尝一点?”
“妻主,我们可以摸摸象吗?”
“不害怕就可以。”
……
阳光笼罩,带着帏帽的少年人逐渐抛却了规矩与束缚,慢慢肆意起来,帏帽前面已经被挑起,不再遮挡视线。旁边容色极盛的少女也是弯着唇,包容又不动声色的引导他。
两个人的影子落在地面上,越靠越近,少了生疏,多了一份亲近,嬉戏笑闹,由心而至。
即使语言不通,看见他们的人也会了然的,慢慢的露出温和会心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周六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