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俩小声说着话,往大姑的屋子走。村里很安静,远处一棵老槐树下,四五个女人正围坐着打麻将,哗哗的洗牌声传得很远。佳慧抱着孩子回了家,没一会儿,大姑也骑车回来了。她进屋拿了两把木椅子放进车厢,问七宝:“跟我去接姐姐么?”
“去的,去的!”七宝立刻拉着佳慧往车上走。
三个人又上了车。姑姑开起车来比佳慧更为狂放,从桥头转弯都不带减速的。小三轮又风驰电掣往镇上跑,路过基地大门,佳慧指给七宝看,“这是咱们家的香菇厂。”
七宝像个可爱的复读机:“香菇厂!”
路过厂子旁边那条辅路,佳慧又指给七宝看,“下次带你从这儿进去,那儿是我们新家。”
七宝又复读:“新家!”
姑姑在前面笑道:“我们七宝现在也是地主家的傻闺女了。”
“地主太夸张了吧,哪儿来的地呀?”佳慧反驳。
姑姑理直气壮道:“怎么没有地?香菇厂那不是一大块地?你房前坡下两亩旱地不算地?还有路旁边两块巴掌大的水田,我也找胡春平要过来了。你姑爹上回过去把田整出来了,伺弄得好,一家人的口粮都有了。”
“哇!又多了两块地,”佳慧惊喜道:“七宝,你现在真成了地主家的傻闺女了!”
七宝生气了,撅起嘴巴抗议:“妈妈!我不傻!”
再朝前开十多分钟,转个弯就是河岸两旁鳞次栉比的一排排房子。这便是茏山镇了。
茏山镇不大,镇里也没多少行人,这会儿只有学校门前停靠着很多三轮车摩托车,三三两两的人群站着聊天,等待孩子放学。这些人当中,以老头老太太居多,还有少部分像佳慧这样的年轻女人。——青壮年男人多半都去外地打工了,春节才会回来。
想到九月份七宝也会来这里上学,佳慧便隔着两扇铁门,留心看了看幼儿园的设施。幼儿园是一幢三层的楼房,楼前操场很宽阔,满铺着塑胶跑道,旁边还有些游乐设施,颜色都很鲜艳,可见是近年新装的。佳慧不由感叹,现在乡镇学校在硬件设施方面,已经提升得非常不错了。在海市,拥有这么宽敞的操场的幼儿园可真不多。
路边又风风火火停来一辆电动摩托车,车上的女人跟姑姑大声打起招呼来:“二孃,今天来得好早!”
冯宝娟应了一声。佳慧扭头,依稀记得这是姑爹那边的一个亲戚,冯小河叫作梅子姐的,便也朝她点头笑了笑。梅子见到她,忙又惊惊咋咋地道:“咦,这不是小河家的……佳慧么?又回来看二孃啊?”
见佳慧点头,她脸上便带上了几份探究,压低声音道:“这段时间不忙么?不是前些日子刚回来过一趟,这怎么又回来了?”
佳慧从大姑脸上看出了一丝不自在。
是的,她差点忘了,现在是2012年,这个时候从大城市里返乡创业的人还非常少。再早十年,城里人回乡下甚至还上过报纸,值得记者花大量笔墨,去描写商品粮户口的一家人如何在农村学种田。压根儿不像后来,城市生存压力大增后,连专家都建议三十岁未独立女性尽早回老家去。
但其实,哪怕是后来,农村人教育孩子的口头禅也是“不好好读书就滚回家种田”,在他们眼里,读了书去了大城市才叫有出息。只有在城里混不下去的人,才会再回到乡下。
换作从前,被别人这样打听,佳慧也会不自在。纵然再没有虚荣心,人在面对自己的落魄和失败时也没那么坦然。
但重活一世的好处是,她对别人的眼光不再再乎了。
“是啊,这次回来就不打算走了。”她笑吟吟地答。
果然不出所料,梅子姐的眼都瞪圆了,“不走了?那……你俩工作怎么办?那么好的工作呢!”
“我们辞职了,小河在这边接了个香菇厂,准备种香菇来着。”佳慧大大方方道:“梅子姐,你家以前也种过香菇吧?我们以后说不定还要请你帮忙呢。”
梅子姐因为太过震惊,此时反应迟钝,嗯嗯啊啊地应着,又去看大姑,“怎么想到辞职的啊?一个月几万块,说不干就不干了?二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冯宝娟白了她一眼,“我们佳慧跟小河是要自己开厂的,开厂还不好?跟别人干,工资再高,哪比得上给自己干?”
佳慧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就是她亲爱的大姑,对他们的决定,冯宝娟不见得认同,但若是别人敢质疑这件事,她是一定会护犊子的。
梅子姐看样子还想深入打探一下内幕,但这时幼儿园的大门打开了,一队队矮嘟嘟的小朋友在老师带领下走了出来。路边人群纷纷涌向门口,一个个翘首踮脚寻找自家孩子,梅子姐和大姑忙也围了上去。
佳慧牵着七宝站在稍远的地方等着。不一会儿就见大姑带着孩子过来了,七宝立刻开心地大喊:“姐姐!”
五岁的苗苗小辫都松了,手里还抱着自己的小夹袄,看到七宝赶紧跑过来,张开手叫:“七宝!”
两个小姑娘相对傻笑了一会儿,被分别抱上了车厢。
苗苗大名李苗圃,是大姑家老大李文佳的闺女,今年读中班。上次两个孩子刚熟悉起来就分开了,这次见面格外亲热。两人坐在车厢里还要牵着手,顶着风大声聊天。
“奶奶,七宝,看!”苗苗羞涩地向她们展示额头上的红花纸贴。
“哇!”佳慧大声赞叹,“七宝快看,姐姐得了小红花哎!”
七宝虽然不明白小红花是什么意思,但大家充满惊喜的语气,让她觉得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她甚至想伸手摸一摸,“姐姐,我也要!”
“不行,这个只有月亮班的小朋友才有哦。”苗苗珍惜地护住额头,“你不上学,就不能得小红花!”
七宝难过地撅起了嘴巴。
“好吧好吧,”苗苗立刻让步了,“就让你摸一下!”
她把脸凑过来,七宝伸出短胳膊,小心翼翼摸了摸红花纸贴,顿时心满意足。
“姐姐好厉害啊,”佳慧引导着问:“是因为什么得的小红花啊?”
“因为我中午起床叠了小被子!”
“姐姐都会自己叠小被子了?怎么这么能干!”佳慧立刻大赞特赞。大姑在前面笑得合不拢嘴,也说:“我苗苗从小就能干!”
苗苗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附到七宝耳边说了几句话,七宝咯咯地笑起来,大声告诉佳慧:“妈妈,姐姐说他们班有人尿床!”
她说这种长句子还磕磕绊绊的,但已经掌握了重点,努力强调了“尿床”这两个字。两个孩子在车厢里哈哈大笑,佳慧也忍不住微笑起来。看来,“屎尿屁”这三个字,在任何时候都能精准戳中孩子们的笑点呀。
这样爱说爱笑的苗苗,长大后也同样会叛逆。也会因为父母更偏爱弟弟而大吵大闹,会为了去见网友而逃课,会梦想当网红而无心学业,会出语刻薄让亲人伤心落泪。
但佳慧永远都记得她对七宝的好。上一世,在七宝患上抑郁症后,是同样缀学的苗苗陪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有天佳慧从海市来看女儿,在村后的山坡上找到两个小姑娘,她们肩并肩坐在一堵矮石墙上,看着远方沉默不语,两个纤细的背影,在那一刻看着孤单又茫然,曾让她一秒落泪。
童年和少年时代从来都不是无忧无虑的,每个孩子在成长中都有自己的难题要面对,而大人们忙于生计,往往会忽略这一点。但这一次,佳慧希望能多陪陪她们、倾听她们、鼓励她们。或许,这样她们在长大后才会变得更有勇气吧。
晚上天快黑的时候,冯小河打来电话,说他就住市里同学家,第二天还要跟胡春平出去办事。挂电话后,佳慧把孩子们带到卫生间洗脸洗手。石桥南村有七八个小孩,年龄都在十岁以下,放学后就在村里疯跑着玩。七宝跟着苗苗,跑出了一头汗,身上糊得稀脏,洗出一大盆黑水来。连大姑看了都忍不住笑,“哎哟天哪,我七宝刚回来一天,就跟村里的野孩子一样了!”
佳慧看着孩子红红的脸,暗自觉得欣慰,运动和游戏,这才是孩子该有的童年啊。
几人把饭菜摆上桌,姑爹才骑着摩托车到家。见了面自然又是一番欢喜。吃饭时佳慧聊起装修房子的想法,大姑和姑爹听了,立刻相互推举了几个手脚麻利、又肯下力的村民,一听就知道,他们在家里也没少琢磨这件事。
“这都是以前在外头装修工地上,跟你姑爹一起干过活的,”大姑补充,“再在咱们村找几个勤快的嫂子去做小工,都是知根知底的,干起活来让人放心。到时我来请,你别管!”
佳慧连连点头,姑爹又道:“厨房屋顶的瓦片也要换,还要买砖打灶,沙石也要买。这些我都打听过了,只等开工的日子定了拖过去。”
“咱们越快开工越好,”佳慧忙说:“再过半个月,村里就得忙着割麦插秧了。得趁着农忙之前把屋顶修好了。不然往后雨水多,挺耽误事的。”
姑爹闻言点头:“是这个道理!另外,地上要装什么颜色的瓷砖,屋里要刷什么颜色的墙漆,这要你去店里看。你们年轻人爱好不一样,我跟你姑挑的,你怕是不会喜欢。”
“墙漆就挑白色。一楼我不想装瓷砖,那个砖沾点水就滑溜溜的,家里又是老人又是孩子的,怕摔着。”佳慧沉吟着道:“我看您家这个水磨石地砖就挺好,到时候我们也装这个。”
“看,我说什么来着!”大姑闻言很自豪,“我就说这地砖又防滑又耐磨!你们还都嫌老气!”
“我那不是看镇上年轻人都时兴装瓷砖么?屋里亮堂堂的,漂亮得很!有钱的人家还装木地板!”姑爹辩解。
“我们不跟人家比,”大姑振振有辞道:“房子么主要是住得舒服,漂亮是其次。对吧佳慧?”
“姑爹考虑得也对,最好是又舒服又好看。”佳慧在两人中间端水,笑道:“二楼的话,我到时在网上看看,就买一款便宜的复合木地板装上。装那个冬天暖和点。”
姑姑立刻诧异了,“地板都能到网上买?”
“嗯,”她给两位长辈科普,“网上不仅能买东西,往后还能打视频电话,……就是一边打电话,一边还可以看到人像的那种。”
“那我以后能经常看到爸爸妈妈了?”苗苗的眼睛立刻亮了。
“能!”佳慧肯定道:“想什么时候看,就能什么时候看,哪怕隔几千里,也跟面对面说话一样!”
“哎呀,那可太好了!”姑姑家三人都对这话深信不疑,毕竟,这可是从大城市回来的佳慧说的,她是在场唯一一个读过大学的啊!
一吃完饭姑爹就又出了门,帮他们联系工人去了。姑姑洗碗,佳慧就给两个孩子洗了澡,上床给她们念故事书。等到了睡觉的时间,姑姑进房来,问苗苗,“天不早了,跟我去睡?”
两个孩子一起央求,“再听一个故事!就一个!”
佳慧便又读了一个故事,姑姑坐在床边笑吟吟地等着。故事念完了,七宝拍拍自己身边,热情邀请:“姐姐,睡!”
苗苗便也邀请冯宝娟,“奶奶,你也睡这儿!”想了想又安排:“爷爷就睡你旁边,我们和大妈一起住!”
冯宝娟绷不住笑了,怕佳慧尴尬,忙道:“瞎说!床这么窄,哪住得下这么多人,你跟我过去那边房里睡。”
苗苗又想去奶奶那儿,又舍不得这边,正犹豫着,佳慧替她作了主,“就挨我们睡吧,明早我送姐姐去上学,正好到镇上转一圈。”
苗苗见奶奶同意了,忙和七宝并排躺下,两个人不时咬耳朵说小话。冯宝娟走到门口回头喊:“快睡觉!不准再讲话了,小心明早起不来!”
两个孩子晚上玩得累,很快就睡着了。佳慧守在旁边,听他们呼吸渐渐深了,这才开始轻手轻脚地整理带回来的行李。
箱子里多半都是衣物和各种日用品,以及佳慧的手提电脑,还有一台相机。这相机是佳慧买的唯一一件奢侈品,当时花了她一个月的工资和小半年的稿费,是七宝出生后不久买的,为了记录孩子成长的影像。
可后来因为太忙,这东西多半时间都留在柜子里吃灰。
等把东西全都归置好了,佳慧关了大灯,拧亮带回来的小台灯,在一张A4纸上写写画画。她先画了房屋的地形图,又在旁边添上溪流和路。然后她顺着漫水桥旁边画了围墙、车库,在半坡前的空地画了交错的水渠、小路和台阶;什么地方要搭葡萄架,什么地方要种桂花树都一一作了标注。
纸上原本孤零零的一幢房屋,周围一点点丰满了起来,变成了有花有树、有溪有田的小农庄。
要把住处变成这样,还需要很长时间的辛苦劳作,但佳慧现在一点也不怵了。她和冯小河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那一步,回都回了,接下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她一连画了好几张图,分门别类注明了房屋的下水设施、堆肥系统、绿化图,又在房间布局图上标注了要改动的地方。等她收拾好纸笔,出房去洗澡时,姑爹和姑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了。
佳慧洗漱完了,到大门前站了一会儿。月色十分清朗,远处山峰的轮廓清晰可见。小山村里却是黑的。没有路灯,只有错落的房屋洒下片片黄色灯光,映得屋旁老槐树越发黑魆魆的。夜风轻拂,槐花簌簌落下。
蒸槐花菜多好吃啊。把半开的槐花摘下来,拌上米粉,什么调料都不用,只些微洒点盐,放笼屉里蒸熟后,就有种份外朴素的清甜。佳慧馋这一口很久了。往年回家总是错过,这一次,她想她终于能亲手做一次蒸槐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