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去永和宫请安的时候,换了身素净的衣裳,脸上的妆容也比先前寡淡许多。
自上次大病一场后,德妃便暂时免了她的请安,可病人总归要有个病恹恹的样子。
若是满面红光地去永和宫,不免又被德妃敲打训话。
永和宫。
轻纱似的阳光从朱红的雕花窗柩透进来,零落撒在那张黄花梨木大理石香几上。
袅袅香烟从青花缠枝香篆内升起,佛手柑的香气如山涧泉水般清冽。
德妃掀眸,望着坐在下首的明月。
“身子可好些了?”
声音虽柔和平静,却辨不出任何情绪。
明月恭顺地点点头:“好多了。”
她抿了抿唇,又道:
“托额娘德福,若不是额娘的那支百年人参,儿媳哪能像今日这般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您跟前。”
德妃原本在心底盘算着该如何敲打敲打这个不懂事的儿媳,可在听到明月的这句话时险些没憋住笑出了声。
她唇畔微勾,将敲打的话暂时收了回去,转而道:“病了一场,嘴皮子倒是比以前伶俐不少。”
她这个儿媳妇啊,身子骨是比常人弱了些。
听说是幼时吃错了东西中毒所致,后来整个人也就病恹恹的。
可后宅大院里那些争风吃醋的龃龉谁不懂?
无非就是某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将歹毒的心思算计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身上罢了。
说起来,完颜氏这个儿媳妇还是她亲自给老十四挑的。
前年,也是初夏时节,当时在赏花宴上只一眼便相中了她。
少女一袭雪缎青色素纱旗装,安静站在游廊下赏花,不惹半点尘埃,周身清冷的气质中和了她那张明艳张扬的脸。
有那么一瞬,她竟觉得眼前人就是年轻时候的她。
其实当时皇上属意的十四福晋人选并非完颜氏,而是纳兰家的嫡女纳兰月娴。
皇上这么做的原因无非就是想拉拢纳兰家,而且纳兰月娴的额娘是淑慎郡主,家世是比完颜氏高了些。
但老十四是她的儿子,她自是知道什么样的女子与她儿子最为相配。
所以当时才使了些手段将完颜氏和老十四撮合在一块儿。
原想着这对儿小夫妻婚后能琴瑟和鸣,但事情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据四所的人来报,老十四和完颜氏至今还未圆房......
想到这些,德妃心里难免堵得慌。
可最让她生气的还是儿媳妇婚后就跟魔怔了一般,整日跟在老八媳妇屁股后面,一副对老八媳妇唯命是从的样子。
性子也过于绵软,镇不住偏院里的那些个女人也就罢了,就连下人也敢随意给她使脸色。
当真是让人失望至极!
太子是个不中用的,她们这些个深宫妇人能看透,皇子阿哥们自然也知晓如今的太子爷外强中干。
皇上膝下子嗣多,不少皇子阿哥便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笼络朝臣、拉帮结派、官商勾结......
可万岁爷是个多精明的人,这些小把戏他怎么能看不出来?
无非就是时机未到罢了。
这其中,老八在朝中的呼声最高......
可偏偏这几年,老十四竟和老八搅和在一起,她这个当额娘的劝了几次也不管用。
原想着有了儿媳妇后,儿媳妇可以多吹吹枕边风劝一劝老十四,哪料到她也跟着老十四胡闹!
待思绪回笼,德妃再看向明月的时候,眼神陡然冷了几分。
“既然养病,那就好好儿地在屋里待着,好端端地跑出宫去作甚?还让人拿捏住你私自出宫的把柄。”
德妃也不想兜圈子,索性开门见山。
上午她和宜妃在御花园赏花,半路上偶遇良妃。
德妃心底冷笑,说得好听是偶遇,说的不好听那就是良妃存心过来给她上眼药。
良妃阴阳怪气地跟她说起了完颜氏私自出宫的事儿,无非就是想给她难堪,顺便让她们婆媳离心。
完颜氏不禀报她就私自出宫,不就是不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吗?
不仅如此,良妃明里暗里地说完颜氏在宫外忙活什么糕点铺子,抛头露面不像话不说,还顶撞老八媳妇。
这些事儿是从谁嘴里捅出来的不过脑子就能猜到,可偏偏她这个儿媳妇糊涂。
竟还眼巴巴地将老八媳妇当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明月来永和宫的时候,就猜到德妃叫她过来的用意。
她抿了抿唇,轻声道:“儿媳出宫前没有向您禀报,儿媳认错,请额娘责罚。”
德妃看她病恹恹的样子,虽说不满,却也不忍心责罚。
她叹了口气:“你病了这么久,想出宫透透气也不是不可,本宫也不会拘着你,你派下人过来永和宫说一声也好,怎能私自出宫?”
德妃沉声道:“这要是传了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老十四若是知道,你......”
后半句德妃终是没忍心说出口。
明月轻叹了口气,柔声道:“额娘,儿媳出宫的事儿,十四爷是知道的。”
说着她便将十四爷给她的那块玉牌拿出来。
德妃一眼便认出了这块玉牌,她有些惊讶地看向明月,试探着问道:“当真?”
明月抿抿唇,故作委屈道:“儿媳不敢骗额娘。”
“额娘既知道儿媳出宫的事儿,想必也听说了儿媳经营糕点铺的事儿了吧。”她咬了咬唇,声音委屈巴巴。
德妃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没有吭声。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思及此,明月继续道:
“不瞒额娘,儿媳囊中羞涩,可名下陪嫁的两间铺子经营惨淡,入不敷出,儿媳这才想着出宫整顿下铺子,看看能不能赚些银子。”
“所以这几日才多往宫外跑了几趟。”
德妃从宫女一步步爬到如今四妃之一的位置,靠的不只是皇上的宠爱。
她的心机手段可不比宫里的任何妃嫔少。
与其在她跟前耍心眼遭她厌弃,倒不如坦诚相待,说不定还能赚一波好感度,她好歹也是德妃亲自挑的儿媳妇。
为了表现囊中羞涩,她今日的穿的素净了些,就连头面也是去年的。
德妃万万没想到她出宫的理由竟是这个!..
可转念一想,明月的嫁妆确实薄了些,名下的铺面位置偏僻不说,也没什么收入。
再看她今日的穿戴,这套点翠头面还是去年的旧款。
想到这些,德妃心里的怒气也地消散的差不多了。
满肚子敲打斥责的话竟说不出口了。
明月将老八媳妇笼络人心的套路学了个七七八八,这一年多时间,她在外帮老十四打点,那点薄嫁妆只怕早都用完了。
人是糊涂了些,心却是好的。
德妃回笼思绪,抬眼看向明月,沉声问:“你可知你那些事儿是谁传到我耳朵里的?”
“八嫂。”明月想也不想地回答。
这般爽快的回答却将德妃逗乐了。
她笑骂道:“倒是通透了一回。”
“那我问你,你真顶撞她了?”德妃试探着问。
“是八嫂先找茬的。”
随后就将昨天傍晚八福晋在望舒斋的所作所为尽数跟德妃说了一遍。
德妃闻言,眼底闪过一丝阴翳。
须臾,她沉声道:“怎么,这次不说你八嫂的好了?”
明月抿了抿唇,起身走到德妃跟前半蹲了下来,抱着德妃的胳膊撒娇。
“是儿媳识人不清,还请额娘责罚。”
明月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让德妃一时不知所措,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她膝下的三个女儿都是福薄的,老七和老十二早殇,老九嫁到佟家不到两年也撒手人寰。
天知道她有多希望自己能有个体贴入微的女儿陪伴左右。
她垂眸看向抱着她胳膊撒娇的明月,心里酸酸涨涨的,眼底蓦地蕴上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