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86

五千万?

五千万对于云家来说,就是大江大河洒洒水。

对于郁成明来说,只要不赌博,一辈子要想在村里活出个有头脸的人物,那是绰绰有余了。

只是,人的欲望无穷尽,今天敢要五千万,那便宜得来的钱就不会懂得珍惜,并且欲望的羽翼会越发饱满,后面会像是个无底洞,他会越来越贪。

贪得无厌,是郁成明的人格底色。

不然也不会让自家年收入不到十万的家庭,欠上五百万,然后逃之夭夭,让自家女儿去擦他屁股。

郁开站在门缝外,仔仔细细地听着里面交流。

她像是一物品,在自己养父拉扯长大的十九年来,养父郁成明竟对她没有一丝感情。

言谈之间,既没有关心她的病情,也不说第一时间来看看她。

而是在金钱权贵面前,好好把自己养女卖个好价钱。

而她呢,在今天之前,她一直认为父母是亲生父母,对他们有着依赖的感情。

发生什么事,总给他们商量,得来的却是毫无关怀的回应。

遇到什么困难,给她们打电话,结果就是让她不要在外惹是生非。

也是,当初她养父捡她,也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若当初养父母有自己孩子,且是个男孩,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说不定那个时候就饿死在马路上了。

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但是如果一定要用金钱衡量,郁开早已经还给他了。

500万?要知道,郁成明从十八岁开始打工,打到六十岁,可能连200万都赚不到。

她替他还了赌债,治好了母亲的病,给郁复交了学费,保送他读完整个大学。

这就是她的回报。

至于其他。

把她卖了送到云家去当女儿,呵,可笑。

她纵然要回云家,那也同郁成明再无任何关系了。

房间内,郁成明坐在三人面前,翘着二郎腿,身穿深蓝色衬衫,黑色裤腿卷起,鞋子是黑色运动鞋,沾满了泥土。

花白头发、面朝黄土,背朝天。

他模样看上去比云沧海苍老了很多,不像是同一个年纪的人。

两手在云母面前比了比:“听我说,我养她不容易,寒冬十月给她洗衣服,两手都冻起了疮,你女儿又金贵,爱哭得很,一天要吃好多次饭,我家那人没奶水,又从其他地方借奶买奶粉来吃,难养得很。再说,你看我们村,哪个女儿不是十五六岁就悄悄同男娃子搅起,给人生娃做媳妇去了,你看我把郁开培养得,成了大明星!从小从不让男孩子接近她,她长那么好看,可不能被人骗了。我们农家人,挣几个粮食牲畜钱,一年到头得来的,全贴给她学费买衣服了,要不艺考还得靠两件漂亮衣衫呢,她还是最美艺考生!”

云母听了,感激涕零,连连点着头,她家孩子能被好心人捡起,盘活养这般大,已是不容易,别说现在郁成明要五千万,就是一个亿,她也得给。

郁成明看她比较动容,就逮着她说话:“云夫人,你想想,好不容易给她养大,她成大明星了,一年能赚不少钱,我作为她养父,她若没回你们家,自然是少不了给我孝敬,如今你们突然杀出来,因为一点血缘关系就要把成果拿回去,那肯定要不得哦。”

“五千万,已经不多了。”

是不多,但云沧海是生意人,他理性,这个价格,是作为一个农家人几辈子都赚不来的钱。他转过身,没有答话。

云遇则同她父亲差不多,是个生意人,要说报答,是铁定的,五千万对于她家不多,让郁开回来不多,但是,郁成明说的话,难道都是真的?

她也不说话。

仅有云母,她哭答应:“可以,可以。”她去拉云沧海的手。

云沧海心一软,若是能圆夫人的梦,竟又觉得这个值钱了。

他拍拍她的肩:“既如此,就这么办吧。”

郁成明放下二郎腿,笑着站起:“那这就去办户口。”

呵,真是卖女一分钟都不想耽搁,郁开胸口积攒着一股气,光是听了他吹的牛就觉得有多可笑。

这下,她猛地推开门:“我不同意!”

四人朝她看来,纷纷惊讶看着她。

郁成明皱眉,上下打量着她,却又不敢说话。

云母上前拉着她:“小开,你怎么下床了。”

郁开瞥了一眼她,并未松开她的手,她看向郁成明:“爸,我现在还叫你一句爸,你就听着,首先,你刚刚说的那些,有几个字是真的?你养我是真,可你编的那些是真的吗?”

“冬天给我洗裙子?”

“是我四五岁时,还要在河边给你鞋子吧,我的学费,一直都是一个陌生的叔叔赞助的,读书成绩好,奖学金年年拿,关于家里的粮食牲畜钱,我那么小,就被你拖去下田种地,放牛,牛扯着我跑几座山,还有衣服,都是我能赚钱赚钱,地里挖野菜去卖,树上摘知鸟壳去卖,大些就去打寒暑假工,我有过完整的假期吗?是,我不奢求这些,你救了我命,但是你不能捏造事实,公然卖女。还有,你赌博欠下的五百万,母亲残疾的医疗费,都是我在出,对于你,对你们家人,我没有半点愧疚之心,如今,你想把我户口转出去,我转,但是我不转到任何一个人家里,我是我自己的户主,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

此刻,云母猛瞪着眼睛,听着郁开口中说的,挖野菜,下田,放牛,她猛地吸一口气,胸口似千根针刺,扎入心肺里。

这下,她再也没忍住,疼得晕倒过去。

“妈!”

云遇连忙上前,搂着弱小的妈妈,将她打横抱起,送进急救室。

这架还没怎么吵,就被突然地意外打断。

一时混乱,解释的解释,怒斥的怒斥,郁开脸色苍白,紧跟着到了急救室的门口。

慧英自小是书香门第出生,是家中独女,自小知书达理,气质温婉漂亮,自大学与云沧海自由恋爱,便很快成了家。

云沧海有钱有权,年轻有为,忙里偷闲的时间,都会开车到学校接她。

别说是放牛、下田、挖野菜,就是洗碗水,她都没有碰过。

家世好嫁得好,养尊处优的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厄运。

直到弄丢了第二个女儿。

原来厄运不是不降临,只是降临在其他地方。

作为母亲,自己都没有吃过的苦,自家孩子却样样都替她吃了。

难过到胸闷,气短,一次又一次精神失常,她也从一个高门贵户大小姐到贵妇人,再到神经病人。

若不是找到了郁开,她想着,心那么痛,就那么去了算了。

终于醒来,她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

她吸着氧气,觉得胸口舒畅多了,也没那么疼了。

迷糊的视线下,房间内,她看到了云遇、云沧海、还有郁开、柳月明。

她舍不得她,但听郁开的意思,似乎并不愿意回她家。

她朝云遇勾了勾手:“你过来。”

云遇往前走,蹲在她的床前:“妈,好些没?”

她点头:“我单独给你说话。”

其他人也都听见了。

柳月明搀着郁开,往外走了。

云沧海紧跟其后。

云遇关了门,再次回到床前蹲下。

慧英望着天花板,眼泪花闪闪:“你的妹妹,太苦了。”

说着,又要开始哭。

云遇拉着她的手,紧紧握着:“你别哭。”

“她.....她若不愿意回云家,你和你爸,别逼她,否则,我就去死。”

“妈!”

“说什么死不死的,她成年了,不愿意也就算了。”

“但是作为家人,她要是有困难,我定会帮助她。”

云遇说着,也是这么想的。

慧英:“别逼她了,时间一长,什么都好了,她现在还在病中,跟她说这么多,压力也大。”

云遇:“我知道了。”

*

急救室外。

郁开同柳月明并肩站着。

她们面对着走廊,低头俯瞰

都说进了医院,才会让所有人看清,身体最重要,可有些人呢,并不觉得自己身体会遭受意外,或是生病,或是其他什么。

总觉得未来无限美好,一直贪婪,一直索取。

“人为什么总是如此。”

郁开喃喃说着。

柳月明深吸一口气,郁开家里的事情,是比她家还有棘手几十倍的。

对于喜欢的人所处的困境,她一下觉得自己很弱小,她什么也做不了,帮不了。

郁开大底是需要郁成明一家的关爱,但是,对方总想着钱。

所以,郁开想要的,她的父亲没有给。

而感情上。

柳月明反思,郁开想要什么?在感情上,郁开想要她的温柔、体贴、微笑、关怀,而这些,在前世是没有的,在这一世,她重生回来的那一天,就渐渐有所改变,但并不多。

她知道,郁开在乎的是情绪,是真正的在意,是不变,是不离不弃。

白皙的手尖轻轻触着郁开的肩,她也不敢多碰,怕惹她不开心。

“我不是那样的,我会陪你。”

郁开叹口气,其实从来是她错了,企图从别人那里得到关爱,用自己卑微的付出去获得可怜的怜悯,本就是错误的。

不管是,亲情、友情、爱情。

做多就适得其反,过犹不及。

只能说,自己愿意付出,得到什么,无所畏惧。

她不想同任何人讲话,也理不清思绪。

只对着柳月明:“我累了,想要回去休息。”

柳月明松开她的肩:“好。”

望着她的背影,她也明白,有些事情,一旦想要在短时间要结果,往往都是不好的,倒不如让子弹飞一会儿,时间一长,事情都会还原到原来的样子。

不必急于求成。

有这个时间,倒不如做一盅粥去。

郁开还没吃饭。

比上次有经验。做好后,自己尝了一口,觉得满意了,才装好保温杯带走。

到了郁开的房间门口,还没进去,就见陈妍手里也提着保温杯赶到。

秋高气爽,她穿了件黑色斗篷薄外套,小短裙,光着大腿,下半身高筒靴,涂抹着口红,打扮得花枝招展。

柳月明挑眉,上下打量她,在门口相遇。

想也不用想,她此刻蓬头垢面、身穿病号服、虽然那素颜也能比某人好看不少,但总归是没气色。

她拦在门口,斜瞥着她。

“陈老师,今天没有戏拍吗?你毕竟是女主角,应该挺忙的吧。”

陈妍拢了下耳发,微笑着回:“刚好结束,今天一有空,就过来看看我的女主角。”

柳月明脸一沉,什么她的女主角。

陈妍见她不让,继续说道:“听导演说,你要退出我们《后宫》剧组了?”

消息倒是走漏得快,陈妍恐怕此刻都笑上天了。

在她不在的情况下。

她憋着口气,竟不知如何回击。

不过,陈妍的狐狸尾巴也不是头一天露出来,表面上云淡风轻、背地里争强好胜。

面前仅一扇门,她们谁也没让着谁,虽说是你请我让,但个个都走在前面,保温盒碰在一起,乒乓作响。

“谁啊?”

房间传来声音。

半分钟后。

郁开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还有两盒粥,陷入了深思。

“你们......。”

柳月明:“我是来给你送粥的。”

陈妍:“我也是。”

柳月明觑她一眼,立即走上前,拿出餐盒:“我这次做的虾仁粥,可好喝了。”一面拿出碗勺,舀了出来。

陈妍也放下餐盒,以样学样,将粥盛了出来,走到她的两边:“郁老师,我做的虫草粥,听医生说,可以补养气血。”

就这样,一个在左边喂,一个在右边递。

郁开望着天花板,这哪里是来送粥的,这是要她送命的吧。

她捂着嘴咳嗽:“我不饿。”

两人争相推荐,她像是走进了盘丝洞,不知道如何解啊。

一个是傲气的妖精,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一个是狡猾的妖精,各番引诱。

陷入两难时,终于有人来救她了。

有人敲了门。

郁开朝外看去,来人正是云遇。

她一脸茫然:“你们怎么都在。”

郁开:“是有什么事吗?”

云遇点头:“有事单独找你。”

她默许了。

陈妍收起碗,绕到一旁,将粥放桌上,留给郁开一个微笑:“那我下次再来看你。”

郁开点头:“嗯,你去忙吧。”

陈妍刚走,柳月明依旧站在她面前。

且再一次给她递上一勺粥,放进她嘴里。

猝不及防的。

总觉得柳月明做不来那般温柔的性子。

虾仁很脆,粥很软滑,咸淡适中,竟莫名好喝。

郁开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柳月明勾着唇角:“如何,好吃吧,一会儿把它吃光。”

临走时,还不忘提醒她:“对了,虫草这种活血的东西,不能给才做完手术的病人吃的,啧啧啧,可惜,你别吃了。”

收走陈妍的粥,翩然离去......。

郁开沉了口气。

见云遇进来,坐在她面见。

还未说话,只双手撑在腿上,食指交叉,眼神细细盯着她看。

说实话,郁开到现在都没适应过来,云遇是她姐姐,想必云遇也适应过来,突然多个妹妹。

她不正面瞧她,只冷冷说着:“什么事。”

云遇看着她的脸,陷入了长久的自责,怎么就没有早一点认出来。

若早一点,或许也没有这一世了。

坦白来说,重新来过,让她觉得自己更加没有胜算。

她合盘脱出:“前世,我对你说了那些话,你才一气之下吃药的吧。”

郁开瞳孔放大,凝重看她:“前世?你也......。”

云遇:“我思考过了,你必定是重新来过,才会与从前大不一样,还有月明......她也改了很多。”

既是如此,郁开没什么好隐瞒的:“那又如何?”

云遇:“我......非常抱歉。”

笑死,郁开心中嗤声,云家大小姐一向目中无人,因为身份转变,就觉得对不起她了?若她只是个普通人,就活该她死?

不过都是前世的事,郁开也想通了,既然重来,那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她并不接受她的道歉,但是,她还有一个疑惑。

“我掉下马后,听说是你献血,你为什么救我。”

难道不应该希望自己的情敌去死吗?

这样一了百了。

云遇指尖颤抖了一番,浓密的长睫毛下垂,眼神看地,似乎在想很久远的东西。

“因为,我不想柳月明再一次追你而去。”

前世,郁开下葬的那天,天空下着小雨。

这场雨仿若送行人的眼泪。

她们统一穿着黑色衣服,胸口佩戴白花,手上扎着白花环,各自撑着黑伞,站在雨中送郁开最后一程。

那一天,柳月明出奇地没有哭,没有闹,站在一旁,平静地看着黑色小盒子放进棺材里,上面的布被雨点打湿。

盖棺、埋土。

哭丧的人开始下跪痛哭,空气中飘着雪白的纸钱,为她送别。

云遇撑着伞,走到柳月明身旁。

手掌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无声地安慰着她。

只是,忽地一下。

柳月明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身子一下软在她的怀里。

“月明!”

两把黑色的伞落地,她抱着柳月明蹲下,任凭如眼泪的雨水淌在脸上。

柳月明娇小的身躯颤抖着,一只手掐紧心口,脸唇苍白,呼吸上不来。

“月明,你怎么了!”

忽地一下,柳月明猛地一咳,鲜血喷满她白皙的脸颊,云遇只觉得双眼一红,再睁开眼睛时,柳月明已经闭了眼、垂了手、雨水洗着她的面颊。

她的体温,也在怀里渐渐冰凉。

记忆拉回现实。

云遇并不想回忆她是怎么死的,也不想给郁开说。

只说了句:“她是为随你而去走的。”

郁开的心揪着。

云遇:“所以,这一世,你要是先走,不出意外,她也会出意外的。”

无形之中,又给郁开增加了一道压力。

她何德何能,能让高贵傲慢的人为她殉情?

如此说来,她就必须原谅柳月明,和她在一起。

因为她付出了性命?是这样吗?

柳月明......真是傻啊。

云遇:“我跟你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回到她身边,我只是告诉你,你十分危险,她会为了你受伤,不管怎样,就算你是我亲妹妹,我也不会把柳月明让给你。”

郁开颤抖着,鼻子微微一酸:“是吗?我不和你抢。”

即是她随她来了,那又如何?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前六年做什么去,凭什么说为她付出了性命,她就要回头。

她何尝不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郁开笑了笑:“那想必,你也是这样过来的吧,三个人中,仅需有一个人回头或者放弃就好。”

她深知,自己是那个最不合时宜的人。

如论如何,她心里都过不去那道坎儿。

“云小姐,你去追吧,我不和你抢,让给你。”

“我不是云小姐,我是你姐。”

“是吗?可我不会叫你一声。”

“那什么是让给我,喜欢不就是要争?你不争,不是我云家的人!”

郁开笑了,竟还有云遇这样无理取闹的人。

跟她争也不行,不跟她争也不行,她倒是非要有个人和她对着干,心里才舒坦?

为何要如此?

空气安静十分。

柳月明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对话,一时透彻心凉。

让给她,郁开不要她,把她让给别人。

难道说,用生命换不回来郁开的一个回头?她心如刀绞,一时泣出了声,身体也往门上一软,轻轻往里推了一下。

郁开视线对着门口,见那处隐隐显着蓝白色条纹的衣摆,正随风浮动。

柳月明,你蠢啊。

既然前世斩不断,这一世,就彻底斩断了吧。

郁开视线收回,看着地面,这段关系中,只有她是误用药物,其余两人都是......,她不敢细想。

她也不配。

她心里想过,云遇同柳月明青梅竹马,从小个性习惯都相投,也经过青春时期最美好的阶段,两人就算有误会,也该解除了。

论合适,还是个性相投的人合适。

继而,她平静说到:“并非我不和你抢,而是我没有感觉了。”

云遇:“什么?”

“我对柳月明没有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