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943号。
看着眼前的橘发年轻人,太宰治忽然感觉一阵恍惚,他好像又回到了前不久的晚上。
初见对方时,对方也是这副模样,用没有起伏的生硬口吻,宛如机械般地要求自己下达指示。
那时候他只觉得荒谬,而现在他却怎么也不敢相信。
真的什么都不存在了吗?
太宰治眼睛盯着对方,一刻也不敢移开,对方湛蓝色的眼眸犹如剔透的琉璃珠,没有任何杂质,也没有任何的情绪,那双眼睛不再像是人类的眼睛,而是机器的眼睛。
冷冰冰地倒映着太宰治的样子。
太宰治惊讶又讽刺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么看着年轻人,像是在看不可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违背常理之物。
他的眼神里满是怀疑,仿佛要亲手撕开年轻人的面具,看看他内里到底是不是由机器构成的一样。
“A943号,”连他自己都相当意外的,他竟然还能向对方提出问题,“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重复着上一次的问题。
橘发年轻人恍如待机的状态瞬间卡壳了,尽管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却能让人感受到他的为难。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太宰治,双唇微微开阖,然而许久都没能发出一个音节,明明有好几次像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
他的眉头不自觉地拧了拧,露出了困惑又茫然的神情。
这神情比刚才生动多了,可太宰治想看到的根本不是这个。
“你真的……”
太宰治的声音也卡住了,他一向比别人更聪明,能看明白的事情也比别人更多,但他竟然想问对方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了。
这不是最显而易见的问题吗?哪怕三岁小孩子都能看得出来。
换做是以前,太宰治是绝对不会开这个口的,可他现在又无比想要把整个愚蠢的问题问出来。
——不可能得到答案。
——他就是忘记了。
是因为一直在盯着对方看吗?太宰治觉得眼睛莫名的酸涩。
然而他却怎么也不愿移开视线。
他就这么一瞬不瞬地望着年轻人,望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从为难到困惑,再从困惑到重回于平静。
也许是重置得太多次了,连他自己都在抗拒情绪本身。
因为每次出现情绪波动,都有可能会触发重置,让他失去记忆,所以现在在他脸上停留的表情从来都不会超过三秒,无论是生气还是痛苦,是愤怒还是茫然,只要过了三秒,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到底是在自我保护,还是因为害怕呢?
害怕那些重要的记忆会再次消失……
看着他脸上僵硬死板的表情,太宰治一阵呼吸困难,就这么呆立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不远处的两个乱步忽然肩膀一垮,同时身体往后靠去,靠在沙发上时,一个眼神明亮而鲜活,另一个百无聊赖又带着厌倦,不同的神色让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森鸥外的视线从他们身上扫过,又落到了另一边的中原中也身上。
中原中也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东西,张大了嘴巴,连瞳孔都放大了,他就那么看着年轻人,眼里带着难言的震撼,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冲上来揪住人家质问。
而另一个中也,就只是站在那里,等待着别人给他下达指示。
森鸥外沉默地站在那里,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还是因为他的贪心,是他想把另一个中也纳入麾下才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不管是从公事还是私人的角度,他都有义务把事情处理好。
可他不知道怎么处理。
没有人知道另一个中也在那个世界经历了什么。
就算知道也没有任何用处,他的记忆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就算告诉他眼前的人是太宰治,那对他来说,那也只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而不是跟他搭档了好几年,可以互相交付后背的人物。
太宰治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就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名字背后代表的含义已经不存在了。
森鸥外应该高兴的,至少太宰治不可能再用另一个中也来给自己制造麻烦了,然而他的心头却沉甸甸的,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不管是中也还是太宰,都是他看着一起长大的。
从十多岁到二十多岁,森鸥外就这样一直看着他们。
就算他可以为了利益做出很多决定,也不代表他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想要完全冷血的杀人机器,以港.黑现在的势力,未必做不到,何必要选中也。
为什么偏偏是中也。
森鸥外沉默地站着,从未有过的寒意遍布全身,他深深吸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像之前那样,跟太宰低头就能解决的问题了,如果什么也做不到,还不如不看。
看到他的反应,中原中也怎么也不敢相信。
“不可能的,”中原中也说,“你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不管是太宰治还是乱步,都是这个世界上顶尖的聪明人,而且首领也算无遗策,从来没有任何问题能够难住他,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难道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吗?
中原中也的视线落到他们身上,森鸥外听到他的声音,闭着的眼睛睁开了,然而也就仅此而已。
看到他一个人站在离所有人都要远一些的对立面,身影看上去竟然有些孤独,中原中也这才注意到,从昨天开始,他就再也没有看到爱丽丝出现了。
以往哪怕是情况危急的时候,森鸥外都能从容不迫地笑着和爱丽丝说话的。
中原中也张了张嘴,忽然发现自己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如果连首领都这样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转头看向那个年轻人,对于客厅内急转直下的气氛,年轻人完全感受不到,只是那么僵硬地站在那里,比商店橱窗里的玩偶都少了几分自然。
就好像,完完全全的机器。
中原中也突然攥紧了拳头:“你们要是不管,那我——”
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放弃的!
没有办法,那他就去找办法!
他还没说完,就连略微垂着眼眸,显得有些困倦的另一个乱步看了过来。
和喜欢眯起眼睛的江户川乱步不同,戴着棕黑色帽子的青年身上有一股无形的幽暗气质,让人看到他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要屏住呼吸。
他瞥了中原中也一眼,又慢吞吞地收回了目光,中原中也愕然地望着他,大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也没有办法吗?
这时他身旁侦探社的乱步说:“我们是名侦探,又不是有什么问题都会帮你解决的警察,你看他现在这样不是还好么,又没什么危险,他都……”
只听太宰一个人的话。
还没说完,乱步蓦地瞪大了眼睛。
他看了看太宰治,发现对方还愣在那里,像是怎么也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忽然“啊”了一声。
他慢慢缩回去,和另一个自己肩膀挨着肩膀,又不说话了。
中原中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也不明白他所定义的还好又到底好在了哪里。
什么都忘记了,只能听从别人的命令,无论怎么都跟好这个词扯不上关系吧?
可他又无法指责乱步什么,乱步不是他的朋友,不是港口黑手党的人,甚至直到昨天,他们和武装侦探社之间都还是敌人,所以乱步根本没有必要为他们做什么。
可是中原中也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无法忍受另一个自己变成现在这样。
中也刚见到另一个自己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因为他根本就不认为那是另一个自己,就算是平行世界,对方也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他绝对不会变成那样的。
那只是一个有着相同外貌的陌生人而已。
中也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
直到他在首领办公室的爆发。
直到听到重置的事情。
中原中也心中乱成了一团,即使到现在,他依旧没有反应过来,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和想法,他只是觉得,他不能让另一个自己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我可以去找人。”他忽然说,“一定还有办法的。”
如同942次重置都没能彻底磨灭年轻人的意志,中也也有着自己的想法,并且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任何人都无法动摇他。
就算所有人放弃,他也不可能放弃的。
森鸥外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他知道中也想要去找谁。
港.黑有五大干部,其中最神秘的就是从来不出席例会,也不会出现在人前的那位——曾在欧洲有着暗杀王称号的魏尔伦。
魏尔伦一直被关押在港.黑的地下室里,他是人为制造出来的生命体,曾经的制造者用指示式和特殊金属粉末来操纵他,日本以此为基础开展实验,后来遭到破坏,造成了一场非常大的爆炸,这才有了擂钵街的诞生。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也确实是可以被人为操纵的。
然而不管是当初发起实验的人,还是其他的研究人员,都已经死伤殆尽了,就算是当初闯入实验室,想把中也带走的魏尔伦,也未必知道得更多。
另一个中也会变成这样,说不定是因为那个世界的研究员还没死,并且坚持不懈地对中也的人格进行了干涉。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那样的人,知道那些事的人都已经死了。
中也就是去找魏尔伦,也很有可能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然而看着中也转身要往外走,森鸥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阻止他。
港.黑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异能特务科就在门外,猎犬也在虎视眈眈,组合的白鲸都快飞到他们头顶了,他却还是站在这里。
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内心深处甚至带着点从来都没有过的悲哀,如果魏尔伦真的知道什么,知道怎么解除这个程序……那又能怎么样?
记忆也不可能回来了,年轻人还是什么也没有。
在一次次重置之后,他连自己冒出来的情绪都会下意识排斥——哪怕重置程序已经解除了,他还是有可能会像现在这样,靠着一次次伤害获得的本能,继续伤害着自己。
他不敢产生任何的情绪,不敢想任何的东西,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有没有重置的程序,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分别了。
他最重要的、最想要守护的记忆已经不存在了。
森鸥外就这么看着中原中也,哪怕他还没出门,森鸥外就仿佛已经看到结果了。
他从来都没有体会过这么无力的感觉,对于做出的决定,也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后悔。
如果当时没有说出那句话,如果没有刺激到年轻人,能让年轻人的意识多保留一阵的话……结果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乱步有些稀奇地看了看森鸥外的表情,在中原中也快步走到门边,想要打开门出去找人的时候,他忽然抬起手臂,碰了碰身侧的另一个自己。
他当然不是觉得另一个帽子君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只不过这么久了,大家都好像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就连一向很聪明的太宰,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击太大了,脑子完全没能转起来。
他只好去跟另一个自己说话了。
然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乱步并不是很想跟他说话,乱步看着他低垂的眉眼,总觉得他昨天晚上没睡好,不像是去做什么坏事,而像是不得不配合别人表演一样。
乱步知道他不喜欢自己猜来猜去,所以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凑过去说:“就这么看着可怜的帽子君走掉吗?”
明明线索都不在那边。
他身边的同位体“嗯”了一声,满脸都写着好想睡觉。
乱步忽然觉得,他对这样的事情还挺乐见其成的,似乎另一个中原中也保持现在这样的状态对他来说才更好。
乱步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另一个自己先是瞥了不远处的太宰治一眼,才凑到他耳边说:“那个笨蛋……”
乱步:“哦……哦!”
他恍然大悟般地发出了声音,所以另一个自己什么都不说,是想看太宰的笑话吗?把人家港.黑首领和可怜的帽子君都牵连进来了,这也太狠了吧!
另一个自己好小气!
乱步在心里小小地谴责了一下自己,然后毫无负担地准备一起看戏,这时他才发现走到了门边的中原中也竟然没有离开,而是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站在门边望着他们。
直觉真是惊人,乱步眯起眼睛,心中默念,他看不到他看不到。
他是无条件站在另一个自己那边的qaq
然而他这样的反应,在中原中也看来就更可疑了。
中原中也大步流星地走回来,站到他面前问:“你们到知道什么?”
他的反应让太宰治和森鸥外瞬间看了过来。
在这之前,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暇顾及其他人,更何况两个乱步一直都没怎么说话,他们也就下意识忽略了。
现在这么看,确实有些不对劲。
太宰治也望着他们。
乱步眯着眼睛,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糊弄表情。
他这样的神情早在昨天,在另一个乱步身上他们就见过了,而且比起另一个乱步,似乎侦探社里的乱步更心软一点。
太宰治缓缓开口:“乱步先生……”
他说不出什么如果有办法他什么都可以做这种话,哪怕让天塌下来,都比让他说出这种话更容易,然而他的语气却带着强烈的妥协意味,那是从来没有过的。
至少江户川乱步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他唔了一声,侧头看了看另一个自己。
对方没什么反应,还是垂着眼有点困的样子,这就是让他自己决定了。
他抓了抓头发。
“那个……”他刚开口,中原中也几人看着他的目光就变得格外灼热,似乎确定了他有办法,恨不得马上过来撬开他的嘴一样,乱步不禁卡了一下,差点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他撇了撇嘴,“你们看我也没用啊,还不如看看太宰。”
太宰治一愣。
乱步说:“这里这么多人,他为什么要去找太宰下达指示?”
就算在另一个中也的潜意识里,森鸥外是已经死掉的人了,可以忽略不计,那么中原中也本人呢?另外两个乱步呢?
两个乱步都坐在沙发上,一模一样的外表所带来的视觉效果,绝对比太宰治更强烈吧?
“既然都已经重置了,不记得太宰了,他为什么要去找太宰。”
乱步这么说着,就看到面前的几人脸上那种难受和消极的情绪迅速褪去,他们望着橘发年轻人的眼神渐渐多了些许希望。
“也就是说……”
即使不记得太宰治是谁,他依然选择了太宰。
——这是他的本能反应,还是因为他的意识没有消失?
太宰治转过头,目光急切地望着乱步,乱步说:“这要你自己去找。”
一个人被摧毁了那么多次,还有可能继续站起来吗?
即使是乱步也给不出答案。
乱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们问的不仅仅是问题,而是在问一个人的灵魂。
到底要多么强大,才能做到在942次重置中一次次找回自己的记忆,一次次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即使是现在,连最重要的也失去了,还是凭着本能地去寻找自己信任的人。
他相信那个人不会让他失望。
太宰治愣住了。
“我……”
到底要怎么做?
太宰治第一次想问别人这种问题,到底要怎么做?如果他做到了,另一个中也的记忆会回来吗?他会变好吗?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现在那个答案要他自己去找。
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阵空虚,心跳不自觉地加速,也许这种感觉不能叫空虚,而是——恐慌。
如果他找不到呢?
他已经失败一次了,看到那个年轻人爆发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做……
或者更早,在看到那个年轻人的第一眼,他就什么也没做。
只要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支配中原中也,得到他的服从……不需要千方百计地撒谎,也不需要提前制造什么假情报假消息,只需要他张一张嘴就能做到。
也许他早就意识到了那是一种无条件的信任,然而给出这种信任的却不是他熟悉的中也,而是来自平行世界的另外一个,他觉得那根本就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的心里一直在否认这一点。
所以他什么也没做。
所以才会造成现在这样的结果。
然而现在所有人都告诉他,真的有可能。
哪怕不记得他了,中也的本能依然信任着他。
这是一次机会。
也是最后的机会。
太宰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从中原中也的住处出来的。
那个橘发年轻人就这么自然地跟在他的身后,不远处就有异能特务科派来的监视者,看到他和疑似港.黑干部的人走得很近,还用对讲机进行了汇报。
然而太宰治一点也不在意。
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怎么做。
信任,他都快不认识这两个词了。
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代表的是什么含义。
年轻人所有的一切,都把他对这个词的定义给推翻了。
他就像是面对一种全新的、完全未知的东西,只能站在独木桥上,缓缓摸索着前行。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绝对不能踏错一步掉下去。
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发现身后的年轻人停了下来。
太宰治刚经过的是一家游戏厅,他停留在拐角处,那里堆着两台废弃的游戏机,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
年轻人面前的地上也掉着一个脏兮兮的游戏币。
他停下脚步,就这么直直地站在那里,望着不远处的游戏币。
太宰治走过去,想把年轻人拉走。
他当然没有错过地上的游戏币,但比起这个,他觉得年轻人也许更在意的是游戏厅,他想进游戏厅看看吗?太宰治看着他,不确定地想要伸出手。
就在这时,他看到年轻人弯下腰,把面前的游戏币捡了起来。
他的神情看上去就和刚才跟在太宰治的身后一样,谈不上有什么变化,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就像是机械的人偶。
然而他做了一件人偶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他缓缓伸出手,手心向上摊开,把那个满是污渍的游戏币递到了太宰治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