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交易?”时云珠问。
“您自请下堂,还我沈家清净,我保你郡王府十年顺遂无虞,如何?”沈素钦说。
时云珠奇道:“你在说什么梦话?”
“您不肯?”
“你别忘了,你娘还有你的贱命,都是本郡主大发慈悲留下的,”时云珠轻蔑道,“连他沈景和的官身,也是本郡主给他的,你们沈家?好一个你们沈家?你也说得出口!”
“时云珠!”沈素钦低呵,“十八年前你做下那些事,就该想到会有今天,我只是替我阿爹阿娘讨回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
“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讨得回去?就凭你那乡下的一亩薄田?还是山上的一间草屋?你拿什么跟本郡主斗?”
“我倚仗什么,你日后自然会知晓。”
“奴婢看不必等日后了吧,姑娘倚仗的无非是骠骑大将军。”桂嬷嬷尖酸道,“可惜人家大将军对素秋小姐一见钟情,人人都知道他非我们素秋小姐不娶。不过,他也配?流民合该配村姑,居然还妄想吃天鹅肉。”
“嗯?”沈素钦的脸色沉了两分。
时云珠捂嘴笑了下,嗔怪嬷嬷道:“怎么不给沈二小姐留两分脸面呢?”
“她自己不要脸,旁人怎么给她留?”
“行了。”沈景和冷声道。
他这话是对着时云珠说的,语气冷硬,完全没有对着江遥时候的温柔和软。
时云珠当即就敛了笑,走到沈景和跟前,毫不客气地说:“我记得你今日来偏院没向桂嬷嬷报备,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沈景和脸色青白,不敢偏头去看江遥和沈素钦的表情。
“还有,既然沈二小姐无意与本郡主保持表面的恭顺和睦,那么今晚的接风宴就省了吧。”时云珠居高临下地说,“至于你,”她说的是沈父,“今日本郡主心情好,赏你们一家团圆,但你子时前必须回前院。”
说完,带着桂嬷嬷走了,留下偏院中面色难看的众人。
沈景和与江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难堪之色。当着十多年未见的女儿的面,被人这样折辱,两人心中都羞愤难当,不知怎样面对女儿。
不料沈素钦却冷冷说道:“这郡王府留不得了。”
说完,她转身吩咐居桃,“你去兴源酒楼一趟,吩咐他们管事明日一早在酒楼等我。”
“好的小姐。”
——
萧平川此时已被禁卫军“护送”着走在入宫的官道上,他隐隐约约觉着队伍里有抹不善的视线,但看过去又什么也没看到。
来到皇宫门口,敬康帝身边的近侍总管严公公已等候多时。
萧平川顺手把背上重剑解下来丢给门口侍卫,唇角一挑,眼中刀锋般的锐气蓦地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亲昵佻达:“严公公,”他迎上去,勾住严得禄的脖子,“一阵子没见,丰腴不少啊。”
严公公眼里带着笑,“这可是皇宫重地,将军庄重些。”
他面上劝诫,其实心里很是受用。他们这些宫人日常里被谁都低看一眼,只有这个萧将军,每回见着,都把他们当寻常人。
“怕什么,这不是还没进去呢。我给你带了点小玩意,”萧平川从怀里掏出一捧干巴巴的草根,“这玩意叫沙参,润肺,你不是一到冬天就咳嗽么,特意给你挖的。”
严公公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接过来爱惜地摸了摸,说:“劳将军惦记了。”
“这有啥。”萧平川说,“走吧,咱别让陛下久等。”
“将军请。”
进了宫,走在金瓦红墙的宫道上,两侧狭长阴影步步逼近,堵得萧平川脸色越来越难看。
“将军?将军?”严公公见他走神,多叫两声提醒他。
“怎么?”
“咱家出来时,陛下正召见杨度支,心情似乎不太好。”
“唔,晓得了。”
度支使杨侃主管财政,想必今日这一出,是做给他看的。
果然,萧平川还未走近御书房,就听见里头传来敬康帝的训斥声。
“粮呢?朕问你粮呢?秋粮未下,各地常平仓竟提前空了!往年存的粮食都去哪了?”
“陛下,缙州连年上折子要粮食,那大几万人每年只进不出,臣难呐。”
萧平川眉间迅速积郁起阴沉,他黑旗军区区十万人,居然把国库粮仓吃空了,说出去谁信?
严公公隐晦地看了他一眼,提醒道:“身上杀气收一收,冲撞了陛下可不得了。”
“严公公你不知道,我这刚从战场上下来,刀刃上血气都还没散呢。”
“唉,咱家进去通报,你……收一收。”
殿门打开,里头的声音自动停止。
“快请朕的大将军进来。”萧平川听见敬康帝说。
不多时,严公公将殿门大打开,示意萧平川往里走。
进去御书房,敬康帝嘴上说得热闹,身子却不动,“朕的大将军怎么自己偷偷回来啦?朕可是安排了太子去城外接你,你这么一来,可别说朕慢待了你。”
萧平川跪地请安,开口道:“臣思念陛下心切,一收到传召便归心似箭,实在等不及。”
“将军快平身,”敬康帝笑着探了探身子,“快,杨爱卿快帮朕把人拉起来。”
杨侃闻言伸出双手将要去拉,不料对方竟快他一步站了起来,害他只得尴尬地将双手缩回去。
“陛下近来身子可好?吃饭可香?臣从缙州带了些野味回来孝敬陛下,晚些给陛下呈上。”萧平川说。
敬康帝连连应着:“好,都好,将军有心了,”说着话的功夫他朝杨侃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待杨侃无声告退后,敬康帝继续说:“听说你跟沈家小姐见过面了?”
萧平川心想,果然自己一进城就被盯上了。
“见过了,不仅见了沈二小姐,还见了沈大小姐,”萧平川不动声色地换了副既害羞又为难的表情,“陛下,臣能求您个事么?”
“什么事?”敬康帝的语气冰冷了两分,他不想听见萧平川自己提粮饷的事。
“那个......”
“嗯?”
“陛下,臣不想娶沈二小姐,我在街上瞧见沈大小姐,一见倾心,陛下能不能帮臣换个人指婚,臣......想娶沈大小姐。”
萧平川虽然知道皇帝必不可能答应,若是答应了,还怎么折辱自己。可他在说这话时,脑海里仍旧不自觉闪过那素雅的身影。
这话落地,敬康帝稍稍松了口气,脸色缓和道:“你可知沈家嫡女是图安乃至大梁的第一才女,而且早些年已指婚给太子,虽然后来……”
“太子如今这不是出不来么,陛下不如将她另指给我。”萧平川毫不避讳地说。
太子被圈禁已有多年,坊间都传陛下想废了太子。
敬康帝收了笑,脸色阴沉,“这不成,朕指婚的圣旨已经下了,岂有收回之理。再说了,你临时悔婚置沈二小姐于何地?以后莫要再提了。”
“可是陛下......”萧平川急了。
“好了,朕的大将军呐,”敬康帝说,“沈二小姐出身低是低了些,但年纪大会疼人,且看起来是个会做事且顾家的,安心准备婚事吧。”
“陛下。”萧平川的声音里透着委屈。
这桩婚事就是为了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敬康帝又怎么可能轻易更改。不过看着眼前这人老实天真的样子,似乎比想象中更好对付。
“好了,说正事。”敬康帝顿了顿说,“黑旗军粮饷一事你怎么想?”
朝廷已经小半年没正儿八经给黑旗军发过粮饷了,亏得春夏两季缙州还能找到些野味果腹,等到了冬天大雪封地,那才真正麻烦。
萧平川撇嘴,“臣刚才听杨大人说国库没粮了,臣也不能逼陛下变出来不是。”
敬康帝目光微凝,沉沉盯着萧平川的脸看,似乎想要确定他有没有说假话。
良久,毫无破绽,他便将目光收了回来,语气沉郁道:“是朕无能,让朕的兵士们跟着饿肚子。”
萧平川心里想的是不然呢,但面上却是倏然下跪,连声道:“陛下万不可说这样的话。”
“唉,起来吧,”敬康帝说,“粮饷一事朕头疼多时,好在日前凉州州牧上书说愿将其治下州军的粮饷分一部分给缙州。”
大梁的外军也就是州军粮饷归各州管,通常是向百姓征收;只有皇帝统领的中军和萧平川的黑旗军归朝廷供养。如今沙陀消停了,萧平川的黑旗军就成了十分尴尬的存在。
萧平川面露喜色,心下却暗自戒备。
“当然,不能白给,他希望两州兵士合并,共同戍守州治边防。”
话毕,御书房一阵沉寂,用粮饷换兵权,想让黑旗军活下去就得交出兵权,否则就一起饿死。这算盘,敬康帝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脸热。
萧平川胸中憋闷至极,面上却不能显露半分,反而还得挂着喜色道:“如此一来黑旗军就不用饿肚子了,甚好甚好。”
“那萧爱卿的意思是......答应了?”敬康帝不敢相信这事会这么简单就给办成了。
萧平川摇头,“臣不能答应。”
敬康帝脸色不悦。
“陛下,臣率黑旗军征战多年,数次死里逃生......”
敬康帝打断他,冷声道:“爱卿是要邀功?”
萧平川再次下跪,失声道:“不,陛下,臣想说一直以来臣的黑旗军只听陛下一人调遣,他一区区凉州州牧,哪及得上陛下万分之一,臣不服!”
敬康帝倒是没想到这茬,闻言顿了片刻,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气氛沉寂凝滞。
良久,敬康帝长叹一口气,道:“算了,此时容后再议吧。你婚事在即,先把精力放在婚事上。你为国征战这么多年,趁这个机会好好歇一阵子。今夜你就留宿宫中,朕设宴好好为你接风洗尘。”
“谢陛下。”萧平川语气感激,眼里却一片冰冷。
老子在缙州朝沙陀人放话,说汉人永不为奴,结果转头就得向着权势三跪九叩。
这该死的皇权像条拴狗的链子,一进都城就勒得他喘不上气来。如果可以,他真想现在立马就回缙州去,永不踏进图安半步。
这夜,大殿上果真觥筹交错轻歌曼舞,萧平川应付着一轮又一轮的敬酒,听了一车又一车的恭维话,最后连怎么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次日清晨,严得禄奉命来送萧平川出宫。
回去的路上,萧平川又穿过那条红墙青瓦的宫道。两道高墙把阴沉沉的天空裁成长长的一条,远没有北境大漠那么开阔,每次走这一遭,他都觉得压抑的厉害。
此时他心力交瘁,堪比经历了一场大战。
“严公公可曾到过缙州?”
严公公瞥他一眼,微微摇头道:“老奴不曾去过。”
“缙州天高地阔,十室九空,公公不去也好。”萧平川道,“严公公留步吧,剩下的路我想自己走。”
严公公停住脚步,拱手道:“前路难行,将军慢慢走,总能走到,恭送将军。”
萧平川终于相信这位严公公对自己有两分真心,涩声道:“多谢。”
望着少年颓然的背影,严公公想起当年凉州将破时,萧平川横空出世送来三战三胜的捷报。当时皇宫喜钟长鸣,庆贺天降奇才。
这北境才太平了几年呐。
从皇宫出来,萧平川腹中空空,随便挑了一家看上去生意还不错的酒楼一头扎进去,身后头顶上“兴源酒楼”四个大字衬着阳光,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