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胡说

在大梁,似乎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矗立着一座兴源酒楼,连缙州州府宁远那个破地方,都有一座破破烂烂的兴源酒楼。

这酒楼不算高档,做的都是寻常百姓的生意,菜品量大价廉味好,很受追捧。

萧平川进去酒楼,径直上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随便跟小二点了半斤白切肉,又要了二斤烧酒,就这么沉闷地喝起来。

说来也是惭愧,他堂堂大将军,每年的俸禄也不少,可都拿去贴补军队了,自己穷得叮当响,这会儿想吃点肉还得掂量掂量口袋里的银子。否则凭他的胃口,半斤肉哪里够吃。

沈素钦和居桃来到兴源酒楼时,远远就看见萧平川正坐在二楼窗边喝酒。

“小姐,是姑爷欸。”居桃高兴地说。

沈素钦仰头看着那人,他半身沐浴在晨光里,有种不沾俗尘的少年锐气,“走吧,上去打声招呼。”

“哎!”

大梁虽然民风开放,但未出阁的女子还是不适合在公开场合单独会见男子的。

所以两人上去二楼后,沈素钦自己并没有走上前去,而是照样先差了居桃过去。

萧平川昨夜就喝了不少酒,刚才又喝了一些,这会儿正是酒劲上头的时候。不过醉的不很厉害,还能勉强分清来人是谁。

“沈小姐怎么来了?”他见居桃过来,撑着桌子起身问道。

居桃以为他问的是自家小姐,也没多想,便回道:“方才在楼下远远看见将军在喝酒,上来打声招呼。”

萧平川笑笑,“有心了。”

说完,他没有再开口,只沉默站着等居桃再继续说话。

理论上就算他没喝醉,也找不出什么话题来。他长到现在还没怎么跟小姑娘说过话,也不知道该跟人家讲什么。

“将军不高兴?”

他终于等来了话题。

不过问这话的是站在居桃身后的沈素钦。

“不高兴。”萧平川直截了当地回。

他此时身形有些摇晃,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含糊。

“为什么?”沈素钦看看桌面,上头有好几个空酒壶。

“进了趟宫。”

沈素钦了然地点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萧平川问。后半句他懒得费口水,只莫名觉得她能听懂。

“是你的终归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沈素钦没有点透,她也觉得萧平川能听懂。

果然,萧平川听后先是撑着桌子仰天长笑,后又直直盯着沈素钦夸赞道:“沈小姐是个妙人。”

“很多人都这么说,”沈素钦说,说完她又对站在一旁的兴源酒楼掌柜说,“钱掌柜,把萧将军扶去我楼上的包厢,等酒醒再送其离开。”

兴源掌柜恭敬应了,招手让小二过来扶人。

全国每个兴源酒楼都有一间专属于东家的包厢,除了东家从不接待外客,这位萧将军倒是头一份。

萧平川身形高大,比小二足足高出一个头,半身重量压过去,就压得小二踉跄起来。

两人跌跌撞撞往楼梯口走,沈素钦她们刚好站在必经之路上。

萧平川此刻意识还算清醒,路过居桃时特意点头以示问好。而在路过沈素钦时,倒是一反常态地无礼起来,僵硬且目不斜视地与其擦肩而过。

沈素钦心中疑惑,她还以为两人刚才相谈甚欢来着。

钱掌柜亲自盯着小二将人安置好后,另开了一间包厢,请沈素钦进去。

进去后,钱掌柜恭敬道:“东家安好。”

沈素钦走到桌边坐下,冲钱掌柜摆摆手:“掌柜的请坐。”

钱进笑得和蔼:“昨日我便派人登府去寻东家了,哪知沈府闭门谢客。东家一来就弄这么大动静,实在是太张扬了些。”

“张扬么?”沈素钦挑眉。

钱掌柜算得上她的亲信,两人相熟,说话比较随便。

“如今图安人人知道乡下来的沈家二小姐会打人,行事乖张,不好相与。”

“这样才好呢,省得再有不长眼的撞上来。”沈素钦毫不在意地说,“话说,你知道锦云坊吧?”

钱掌柜眯着眼沉吟片刻,“锦云坊?图安做布料生意的铺子,郡王府的祖产?这铺子可不干净。”

“对,就是这个锦云坊。从今日起我要你找人买光其十三家分铺的布料,耗光锦云坊全部库存。做隐蔽点,别让人抓住马脚。”

“东家想要几日买空?”

“三日吧,我时间不多。对了,记得把锦云坊的供货商截了。”

“晓得了。”

“买空后第一时间知会我,我会安排你下一步的事情。”

“是。”正事说完,掌柜的问沈素钦,“今日要在兴源酒楼用饭吗?我给东家接风洗尘。”

“不了,我有更要紧的事做,你下去吧。”

送走钱掌柜后,沈素钦与居桃在包厢内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熬时间。

沈素钦无聊,走去窗边,推开雕花木窗,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呆。

“小姐,你真的有把握用锦云坊把郡王府弄倒吗?这位郡王可是陛下唯一的血亲兄弟,怕是不好弄。”居桃偶尔也帮着管点事,见识不比旁人少。

“血亲兄弟?”沈素钦淡笑,“咱们这位陛下连自己亲儿子都信不过,还会信一个威胁他皇位的兄弟?”

早些年太子顶撞敬康帝,被他以忤逆的罪名软禁在京郊,至今没放出来。

“可这不是小事,搞不好......”

沈素钦掩上窗户,“怕什么,它锦云坊对着百姓敲骨吸血,我只是为民除害。”

居桃笑,“你这是为民除害吗?分明是为了给自己的生意清除障碍。”

沈素钦将手指掩在唇边,小声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走吧,下楼看热闹去,今日的清谈会要开始了。”

清谈是兴源酒楼的一大特色,不过并非兴源首创,兴源只是定期提供场地,供文人名士针对某一话题或观点进行交流辩论。

两人站在二楼走廊上,俯身听底下主客相辩。

只听一人说,“锦绣文章可流传千古,可供后人瞻仰观摩,意义深远。而纵观古今,务实的文章又流传多少?”

另一人反驳,“非也,所谓务实乃教人耕种织锦,是实实在在的生存之术,并非仅以文章的形式流传。古往今来,耕织不绝,难道不算流传千古吗?再者,冻饿将死之人,靠锦绣文章就能把他救活吗?”

“人若之挂心于口腹之欲,与野兽何异?子木生所著的《东梁赋》为何能被称为大梁第一文,为何能被人人传颂,因为读它便能让人精神富足。”

楼下众人听到这话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就好像你不点头,就是不认可《东梁赋》,就是精神贫瘠之人。

沈素钦原本只想看热闹,但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这笑声在安静的酒楼里显得格外突兀。

不过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质问她,只除了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

只见他站在凳子上,仰着头,用黑漆漆的小眼睛瞪着沈素钦问道:“小姐为何发笑?是觉得《东梁赋》不好吗?”

沈素钦认真回他:“不好,《东梁赋》乍看之下虽然飘逸隽秀,但细看便知辞藻堆砌、矫情扭捏,实在被捧的太高了。”

此话一出,在场一片哗然。

有人居然敢与天下文人为敌,实在是勇气可嘉。

“敢问勇士姓甚名谁?”有人调侃道。

这话当然还是留了余地的,毕竟楼上说话的这位姑娘长相着实出众。

沈素钦摇摇头,直白道:“别打听,本姑娘惜命。”

众人哈哈大笑,又问:“姑娘既然觉得《东梁赋》名过其实,那说一篇比这更好的。”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沈素秋倚着栏杆大方回道,“什么天下第一文,本就是无稽之谈。本姑娘向来务实,家师曾说:知四时,可保一季温饱;知《氾胜之书》,可保半年温饱;若知《齐民要术》,或可温饱无忧。”

她侃侃而谈,全然没有注意到萧平川悄然站在了楼上隐秘处,眸色深沉。

“大梁连年战乱,百废待兴,当下《齐民要术》远胜《东梁赋》。”沈素秋字正腔圆,“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大梁有超过六成的百姓食不果腹,诸位此时去跟他们谈《东梁赋》,不如给他们一个饵饼来得实在。”

“可我等读书人又不会种地,学些实务文章有何用?”

“是啊,术业有专攻。”

“学了也用不到。”

沈素钦敲敲栏杆,笑着说:“诸位是大梁的栋梁之材,本就不是种地之人,而是教人种地之人。我举个例子,若你们之中未来有入职三司的,通晓财税青苗盐铁之法,必将更清楚如何指点民生、如何劝课农桑。”

“锦绣文章适合出现在盛世,盼与诸君共奋进,让我们的儿孙不再被今日的议题所困。”

沈素钦一席话,终结了今日的议题。

众人若有所思,逗留许久才渐次离开。

沈素钦也想带着居桃回家了,不料却被人喊住。

“沈小姐请留步。”

萧平川突然出声喊住她,其实他不该喊住人家。

自答应陛下赐婚,他就该主动跟人家保持距离。

“萧将军有事?”

萧平川走到她身边站定,“方才所说财税青苗盐铁之法,沈小姐知道多少?”

沈素钦灿然一笑,“略知一二。”

“那指点民生,劝课农桑呢?”

“学过一些。”

“将军还有事吗?”

萧平川倏然回神:“小姐请便。”

沈素钦端正行了个礼,带着居桃往楼下走。

来到楼下,见方才第一个开口问她的小男孩还留在原地没动,沈素钦便走过去逗他:“现在还觉得《东梁赋》好吗?”

小家伙双手负于身后,做派十分老成。只见他紧皱着眉头,显然是在纠结,“可是我们夫子说,它是天下顶顶好的文章。”

沈素钦弯腰摸摸他的脑袋说:“那你该换夫子了。”

小孩没有回她,而是一歪脑袋朝着沈素钦身后说:“大哥,这位女夫子说我该换夫子了。”

“大哥?”沈素钦回头,居然是萧平川。

萧平川走过来,向沈素钦介绍说:“他叫萧平平,是家弟。”

说完,他又指了指站在角落里一直插不上话的许有财,介绍说:“这是副将,许有财。”许有财是护送萧平平来找他大哥的。

“沈小姐好。”许有财抱拳,这礼是冲着沈素钦和居桃两个人行的。

“许将军。”沈素钦和居桃回礼。

听见“沈小姐”三个字,聪慧的萧平平立马反应过来,小声问萧平川:“大哥,是嫂嫂吗?”

在场几人耳朵都没有坏的,该听的自然都听见了。

只是几人又都知道,萧平川拒婚,他想娶的是沈家大小姐。

许有财办事效率极高,昨日萧平川前脚才进宫,后脚这传言就满天飞了。

再加上沈素钦在自家门口大闹一番,坐实了自己飞扬跋扈、缺少教养的名声。

这下,人人只当沈二粗鄙不堪,被未来夫君厌弃。

沈素钦原本是不在意的,但听见“嫂嫂”两个字,还是忍不住想出口气,便阴阳怪气道:“我可不是你嫂嫂,你家大哥要娶的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