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曲尺见他首肯,顿时喜盈上眉梢。
想当初在建筑设计院,承接了一个课题,领导对她委以重任之后,她终于凭借力争上游的表现机会,最终实现了升职加薪,就现在这心境估计跟当时差不多,离既定目标又实现了一大步。
虽然此领导,非彼领导,在他底下谋事的危险系数是成顿的增长。
她抿了抿唇,有些紧张,但是,她都被他任命当项目工程师了,还是勇于提出她期望得到的“报酬”。
“谢谢将军的信任,不过将军……如果我将城墙修好,能否跟你提一个小小的要求?”.
宇文晟倒是有些意外,毕竟他前不久还给她定义了“无私”的名头,这会儿却一下变得“市侩”了起来。
他故意压低笑音,唇畔的笑意弧度加深成危险的弧度:“桑瑄青,你现在连一块石头都还没有砌上墙,就敢跟本将军提条件了?”
恃长而傲的人,他见过不少,可如她这般刚上位就迫不及待想要跟他提“要求”的,他倒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呢。
门外其它人偷偷听到这里,都倏然心头一紧,忽然有些焦急担忧起来。
“将军,不会一下不高兴,就将桑瑄青一剑给劈两半吧。”
“如果桑瑄青被劈了,你们有谁懂得制作那个叫啥土水泥的?还是你们能够听读她之前讲的那一堆又一堆的天书文字?”
在一阵无言静默过后,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争先恐后的冲了进去,只为从将军手中尽力保下郑曲尺的小命。
一颗人头、两颗人头、三颗……全栽倒在地上,磕头:“请将军息怒。”
千万要留下小桑这一条胆肥的狗命啊!
他们这些人故意跪挡在郑曲尺与将军之间,只希望将军别一时杀意上头,了结了她。
但凡能够冷静下来想一想,现在这种情况——主事的匠师被射杀重伤不起,工事因各种难处而始终停滞不前,工匠稀缺等等之下,她还敢勇于迎难而上,将工事整理得头头是道。
光是这种无畏的精神跟胆大,就值得他们在她身上冒险一试。
虽说这“桑瑄青”确是个愣木头,连话都不会讲,可她如今可是肩负起整个城墙修建工程。
无论是驴子是马,总得先拉出来溜一溜才知道吧。
郑曲尺瞠大眼睛,讶异的看着不知打哪一下冒出来这么多的人。
这其中有将士,几个工官与石匠匠,还有王泽邦,尤其还有一个是她相较比较熟悉的蔚垚。
看这呼啦不讲原由跪了一地的人,都快将她面前这一小块空地都占满了。
郑曲尺:“……”她再木讷的看向宇文晟,她早对他阴晴不定的性子有所了解,所以他忽然翻脸也见怪不怪了。
见这些本该守在门外的人,不顾命令擅自闯入,只为桑瑄青求情,宇文晟并无任何表示,反倒任由他们跪着。
可郑曲尺莫名觉得,宇文晟现在好像并没有因为她跟他提要求而生气,反倒是……有些期待的愉悦?
她现在就一小小工匠,哪有当官的都跪下来,她还不讲规矩的直挺挺站着,这太不讲义气了。
好歹,人都是为了给她请求来的。
又得跪人,这万恶的旧社会,这万恶的霸权主义……她愤愤不平,因为跪人总觉得心里不得劲,所以做不到落落大方,反倒小身子一扭,就娘里娘气的跪下了。
她仗着她这边儿人多,被唬了一下之后,又支楞了起来:“就、就是将军用人,难道不讲究一个公平原则?我都承诺若失败会负责受惩处,可万一我成功了,就不该适当的褒奖我一下吗?”
越说越觉得她委屈了。
他不会打算叫她干白工吧?
他不会打算当黄世仁,拿她当杨白劳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那她就……就干完这波就离职,不再给他白白剥削的机会了。
宇文晟着实被她那“别扭”的一跪给逗笑了:“那你想要什么样的褒奖?”
“我就只想求得将军一个承诺。”郑曲尺赶忙说出。
承诺?
王泽邦、穆柯等人都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要说承诺这种东西,可大可小。
识趣的话,要财要点实际的东西最好,如果胃口过于太大,那估计这一次恐怖连他们都救不了她了。
他们内心祈求,桑瑄青能够别太贪心,别触及到了将军的底线才好。
宇文晟唇畔柔和的笑容骤然拉大,他克制着兴奋,揉软的声调问道:“什么样的承诺?”
郑曲尺总觉得他现在好像更期待她提要求了。
干嘛啊?
玩钓鱼执法啊?
但她还是不得不说,郑曲尺知道这种机会很难得。
以后的事变化莫测,她没什么大本事,除了会些土木工程建设,俗称基建外,她就一普通老百姓,除了拿着这点本事来挺起腰杆讲话,她真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其它办法,能让别人认认真真将她的话当回事。
她在平复下心情之后,咬字清晰道:“祸不及家人,桑瑄青只求一件事。无论以后,我犯了将军你怎样的忌讳,或者你认为我做了什么错事,都希望将军只针对我这个罪魁祸首,而不要去伤害到我的家人。”
郑曲尺知道宇文晟一直怀疑她,这种极高的戒备心不是她投诚就能够消弥得了的,更何况她的确心有鬼,如今墨家的细作被她送进牢里了,她不确定他们是否会供出她来。
到时候,身份彻底暴露,她又该怎么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总之,将自己身上的砝码加重再加重,重到宇文晟一起杀心,都还得郑重思考一下她的命,究竟是一把捏死爽快,还是留着好好发挥其价值。
宇文晟情绪肉眼可见的恶化:“你提要求,只为了别人?”
蔚垚等人一下都被她整破防了。
她讨要来的承诺,竟然不是为了让她自己飞黄腾达?!
郑曲尺眉心微紧,不赞同他的说法:“不是别人,他们是我的家人。”
“本将军可以答应你,可你确定要将拿命来堵的承诺,用于庇佑他人身上?”
都说是家人了,他这一会儿“别人”,一会儿“他人”,搞得跟他没有家里人似的。
郑曲尺腹诽完,臆想了一下或许可以多提个附带的小小条件,但又不太敢理直气壮,于是脑袋低下,快速道:“当然,这县里给匠师开的工钱,我也能享受到就好了。”
宇文晟耳力自然不会错漏掉她的话,他挑了挑眉,声似蕴含无限美好道:“你能进来都是靠着走后门,还想要拿稷下学府匠师们同等的工钱?”
噗——尖刀刺心。
穆柯头低得更下了,他就是这“后门”,没啥比当众被上司点出来当反面教材更尴尬的事了。
郑曲尺咽下一口老血,为了给自己争取应得的待遇,打算跟他讲讲道理,算笔帐。
“可如果用我的方法,就能替将军节省多少的秫米?瑄青也不是想邀功,主要是将军你不知道,我苦啊,我家中有一个痴傻幺妹需要医治,还有一个瘸腿的哥哥需要医治,最近家里又增添了一个眼疾的家人需要医治……”
说到这,郑曲尺自己都觉得自己好惨啊,目含热泪。
其它人一听,也诧异地看向她。
这是何等凄惨的一家子啊!
要不是这会儿站在这里的主事者是活阎罗,他们都想给劝一劝,给她吧,给她吧。
“我若一直耗在工事上,他们该怎么办?我若不小心出现了事故,他们该怎么办?至少我想在正旦(过年)时,能够多赚些钱给他们买些过节过冬的东西,再留些钱财给他们傍身以应对各种困难。”
说起钱来,“桑瑄青”好像一下就什么都不怕了,宇文晟瞧她那死要钱的德性,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了他的妻子郑曲尺。
她好像也对财帛十分执着,不惜在新婚期便离开了他的身边,非去外务工赚钱。
正所谓迁怒就是这么一回事。
“哦,又是为了你的家人吧,本将军感于你的一番内心,不如这样,你若因工殉职,那本将军就替你将抚恤金送到你们桑家,你觉得这样付你的月钱如何?”
郑曲尺脸一下就僵了:“……”
他就不能让她活着的时候领到月钱,非得盼着她死后再烧纸?
这时蔚垚忍不住,替一脸苦逼的郑曲尺说了一句话。
“将军,桑瑄青所言当真,这件事情卑职知道,桑瑄青一家在河沟村算是出了名的惨,他大哥瘸腿,幺妹还小,但脑子不太灵光,他们家房子前不久被人烧了,这才刚修好……若非为了生计,他也不至于找人走后门,跨行跑来当这又苦又累的石匠活。”
郑曲尺以为宇文晟听了别人的佐证会因此同情她,于是赶紧点头。
可没想到宇文晟简直郎心如铁,嘴还毒舌。
他似觉得很有趣,雪上加霜道:“那加上你,你们一家岂不属于病弱残缺全占了?”
大可不必……加上我吧。
郑曲尺黑线。
看她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小黑脸更黑了些,宇文晟的恶趣味得到一定满足,倒一下好说话了:“既然你们一家确如你所言的惨,那工钱便涨涨吧。”
卖惨有奇效啊。
郑曲尺绝不给他有任何反悔的机会,立即应下:“谢谢将军。”
宇文晟笑眸睨着她,那穿透性的视线就跟郑曲尺在他面前毫无保留。
“你一下提了两个要求,那我也提一个要求……你不是口出狂言,能够炼制出一种比铁器更加厉害的钢吗?本将军想见证一下你的钢比铁究竟厉害在哪里……只要你将自己的价值展现出来,我可以不去计较你背地里还隐瞒的那些事情。”
郑曲尺心咯噔一下。
她抬起了脸,但在触及他的眼神后,第一次忍着内心的恐惧跟紧张,没有选择避开或垂下,而是拗着一股劲与他四目相对。
“我没做什么吧……”
她想起了一条丛林生存法则,若是遇上攻击力极强的野兽,你应该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正视它的眼睛,让它看不出你下一步的行动,绝不能惊慌逃跑。
然而,宇文晟却盯着她那一双睁得鼓鼓的眼眸,忽然眼神有些不对劲起来。
之前不太注意桑瑄青的外貌,谁会刻意去关注一个随时会被解决掉的细作,但此刻,他发现她在橘红映射的火光下,五官呈现立体,那面部轮廓、那一双浅褐色眸子,莫名给他一种熟悉感。
因为这一丝莫名的熟悉感,他脑子里自动想起了她刚才卖惨的一番话,还有蔚垚附和证实的话,然后发现了一件十分诡异凑巧的事情。
同样家中有一个瘸腿大哥,同样的傻妹,同样被烧毁的房屋……
“近来,河沟村被烧了几户人家?”他幽幽的问道。
郑曲尺跟蔚垚两人不确定他问的是谁。
于是,郑曲尺道:“……呃,应该只有我们一家吧。”
蔚垚也道:“只有河沟村桑家。”
宇文晟又继续问道:“桑瑄青,你为什么一直在打听柳风眠的事?”
郑曲尺一听这事,头皮都炸了。
王泽邦跟蔚垚这两老六,咋嘴上没个把门的,啥事都往领导那里传呢?!
为什么打听“柳风眠”的事,为什么呢?郑曲尺一时想不到能够说服人的理由,只能“吱吱唔唔”半晌。
王泽邦听得奇怪,柳风眠?
他想起来了,这不是他给将军相亲时拟的假名吗?
但柳风眠这名字倒不是平空而取,确有这么一个人,但这跟桑瑄青有何干系?她当时跟他打听姓“柳”的人,他还以为是什么接头或者可疑之人,还在营寨中查了个遍。
蔚垚虽然对桑瑄青有些歉意,但关于她的一切他都不会对将军隐瞒的,哪怕他的确不愿意看到她被将军责难逼迫。
因为郑曲尺吭哧半天,都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此时宇文晟眼神有血无灵,幽沉似水。
他大步流星越过一众阻挡之人,朝着郑曲尺走去。
这时谁都意识到将军的不对劲,那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简直让他们心脏狂跳,有人想劝,但这会儿真摄于他浑身的煞气不敢支声。
倒是蔚垚,他想劝,却被宇文晟一脚踢飞,吐血倒地。
蔚垚不忍,急喊了声:“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