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陆丹青第二次见林雨散,
虽然此前只有一面之缘,但上了二楼后,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穿着白衣的姑娘就是林姑娘。
她这次没戴面具,而是戴着白色幂篱,挡住了她整张脸。
她静谧的坐在没有窗户的角落,几乎整个人都被阴影吞没,
唯有她头上的一只簪花,
在阴影中依旧闪烁着丝丝微光。
她比上次安静了许多,
但她周身干净的气息却半点没变,
霎时间,陆丹青屏住呼吸,心如擂鼓。
似乎感觉到他的到来,林雨散扭头,欢快的朝陆丹青招了招手。
虽然是第二次见面,但她半点没有生疏的感觉,招呼陆丹青坐下,
然后十分自然的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图纸,直接开门见山。
半点没发现陆丹青的紧张。
陆丹青有一瞬间的失落,却也很快被她讲的内容所吸引。
林姑娘早先的发明已经全面推广,近期龙骨水车的推广也已经提上日程,
陆丹青这个名字已经在民间声誉大振。
今天她约他见面,就是想亲自为他讲解水压式沼气池。
不说其它用处,单单就是制造肥料这一点,就能提高作物产量,解救大量饥民。
内容和制作方法实在繁杂,很难在信里说清楚,林雨散不得不直接约陆丹青出来亲自讲解。
并且这次她学聪明了,着装打扮和从前大不相同,戴着幂篱,遮住整个脑袋,
傅星离安排的眼线绝对认不出她!
教授完毕后,趁着收拾东西的时间,陆丹青踌躇着想仔细问问林雨散别的问题,
家在何方?
为何不要功名利禄?
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但话到嘴边,陆丹青又有几分犹豫。
他端着凉茶,指尖焦躁的在杯沿来回摩挲,
林姑娘信任他,教他这么多有用的东西,他却对她抱有别样的心思,
对比林姑娘那颗赤诚的心,陆丹青自卑的觉得他的心思有些肮脏。
更何况,她和皇帝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陆公子,陆公子?”
从思绪里清醒过来的陆丹青猛地一颤,在杯沿婆娑的手指一个不慎戳到了杯子里。
“抱歉……”他慌慌张张从怀里取手帕,但摸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早急急忙忙的招待和应付崔旭,可能忘了带。
“给。”
一张梨白色的丝帕出现在他目光中,
丝绸织就的帕子本就漂亮,帕子一角绣的两朵盛开的桃花更是锦上添花。
陆丹青愣了好一会儿,才接过帕子:“多谢。”
他可谓是有几分狼狈的接过丝帕擦拭沾了茶水的手指,
却在闻到丝帕上的熏香后,整颗心坠入谷底。
那熏香他不陌生,
那是皇上的龙涎香,
香气浓郁而厚重,霸道得好似能掩盖过所有香薰的味道,
他想忘掉都难。
他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复杂情绪,道:
“林姑娘,这帕子我洗干净了再还你……还是照样送到胭脂铺子里吗?”
“不用这么麻烦。”林雨散微微摇头,轻而温柔的说道,“不是什么重要东西,陆公子帮忙扔了吧。”
陆丹青看了一眼梨白色帕子上那灼灼桃花,有些惋惜:“扔了实在可惜,下次我与林姑娘寄信时,一并给你吧。”
林雨散没再拒绝,
她当皇帝时,断然不可能用这样的帕子,
送回来了也只能搁着。
这世上所有东西都一样,
一旦失了它本身的价值,和没了又有什么区别。
茶不能喝了,陆丹青叫了小二换了茶水,坐下后又问道:
“林姑娘方才叫在下可是有什么事?”
林雨散喝了一口凉茶,等那股凉意钻入胃里,才温然道: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有些好奇,陆公子为何执着于造福于百姓?”
“我看那京中权贵,纨绔居多,就算是有为民考虑的好官,却都比不上陆公子焚膏继晷,不问他事。”
被夸了一阵的陆丹青有些飘飘然,
但一想到其中原因,他又失落下来,道:
“六岁时,我同我父亲去过一次北方。那时北方大旱,遍地饿殍,吃光了地面所有能吃的东西,最后就连观音土都卖出高价。”
“我与父亲乘坐马车路过一处村庄,见一孩童瘦如枯骨,心生恻隐,给了他一块窝窝头。”
林雨散不傻,她轻轻抿唇,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问:
“后来呢?”
陆丹青拿着凉茶的手关节发白,
那杯中茶水惊起一圈圈波纹,打碎水中倒影,
正如他七岁那年北上破碎的世界。
“那时父亲已经阻止过我,但我固执的将窝窝头给了他。”
“然后……”
“因为一个窝窝头,所有的饥民都来抢夺,”
“而最终的结果是,我亲眼看着被我好心赠予窝窝头的那个孩子……”
“被人生吞活剥。”
“我清晰地记得他那双眼睛,大得可怖。后来那双眼睛就成了我的梦魇。”
陆丹青的声音有几分悲戚,林雨散轻声安抚道:
“这不是你的错。谁都没有错。”
陆丹青深呼吸一口气,又道:“也是那一年,我才知道,什么是‘人较犬羊十倍廉’,什么是‘一女易斗栗,一儿钱数文’,什么是‘家有亡人不敢哭’。”
这样的话只是听着,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更何况亲眼所见。
林雨散沉默许久。
一直等到说书人已经说完一个故事,茶馆里的茶客纷纷叫好,
林雨散才笑笑,声音清朗:“我相信你能改变这一切!”
陆丹青愣愣看着她,
那一刻他竟然真的觉得她是上天派来拯救凡人的仙女,
只要她在,
他好像就拥有了改变一切的力量。
林雨散离开后。
崔旭坐在好友身边,目光飘忽,一副心虚模样。
陆丹青笑笑:“竟然真的老实了一回。”
崔旭像是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
“本来是想帮你说两句来着,后来听了你们说的内容……我怎么好意思开口谈儿女情长……”
说到这里,崔旭拿起桌上的茶就要牛饮一口,
却被陆丹青伸手拦下:“想喝,自己去叫小二。”
崔旭撇嘴:“小气鬼。自己不敢喝,还拦着我喝。让我沾沾仙气怎么了?”
陆丹青不语,就这么看着他。
崔旭败下阵来,道:“好吧好吧,我不喝。”
转即,崔旭正了正色,问:“我说陆丹青,你当真见过那样的场面?”
陆丹青:“当真。”
“那我稍微能理解你一点了……”崔旭的眼珠子转了一圈,道,“诶!你那里还缺人吗?”
“缺人?”陆丹青一脸茫然,从未想过毕业后就纨绔到现在的好友会有别的想法,又问了一遍,“缺什么人?”
“就是能让我这个大才子一展拳脚的位置!”说到这里,崔旭骄傲的抬了抬下巴,“你可别忘了,你我同窗时,我可是唯一一个能和你相提并论的大才子!追本公子的女子都能排到城门口,和你这个孤寡老人家不一样!”
陆丹青眸中荡开笑意,道:“是被我说的话打动了?”
“是又怎样?”崔旭撇撇嘴,“如果不是时局紊乱,当年我也会和你一样。现在左相势起,说不定还能有转机……对了,仙女跟你说过要站谁了吗?”
陆丹青道:
“她说,”
“谁是皇帝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能给百姓安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