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乐绮罗站在门外,口袋摸索钥匙的手顿住了。
花丛请专人定期打理,摇曳的枝叶盖住了受害者的大半,只余几道扭曲的血迹在地上蜿蜒。
天黑得很早,下午五六点,天边的晚霞先后冒头,赤红的晚霞涂抹在水泥地上便成了从太宰治身上七八处弹孔流出的血。
与第二天嚣张猫猫放话“不管怎么样都会黏上来”不同,分别后的整整24小时,神乐绮罗彻底消失在了太宰治的生活里,除了他,没有人在意一个里世界查无此人的名字。
横滨回归了它应有的面积和人口,在一座437k㎡的城市里、从几百万人中连续三天遇到同一个人,本就是一件极小概率的事,更别说太宰治和神乐绮罗压根不住在同一个区。
太宰治原本不该在分别的第二天就出现在神乐绮罗家门口,就好像迫切等待偶遇的人反而成了他,但脑海里有个声音催促着“去见他”。
从早到晚,一刻不停。
太宰治忍无可忍质问:为什么要见他?凭什么不是他来找我?
焦躁感短暂平息了一会儿,紧接着,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冒出来——
因为想见他。
……
太宰治自顾自给接下来的行为找到了理由:绝对不是我想见,一定是神乐绮罗口中的那个“治”在影响我。
太宰治不是直接的人,向来不是。
尽管他已然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去见神乐绮罗,但他仍然需要一个借口,即使这个借口稍显刻意,那也总比直白地表达出“我想见你”好。
所以太宰治不是故意受伤的……好吧,他最多承认非主观意愿最多对现在的凄惨境地负40%的责任。
但是!
神乐绮罗必须负剩下60%的责任!
因为——
他做饼干,做的是太宰治不喜欢的蔓越莓饼干。
他给饼干包装、封袋,用的是太宰治讨厌的天蓝色。
他写了一封信,写给江户川乱步的,连带着天蓝色包装的蔓越莓饼干也是江户川乱步的。
而现在,他买了两人份的菜,太宰治竟然没有收到任何短信。
这合理吗?
于是趴在神乐绮罗家门口花坛里的太宰治,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压扁了尽可能多的花苞。
哼,一朵都别想开,等着过一个光秃秃的夏天吧!
太宰治气呼呼地揪掉又一颗花苞,直到他听到脚步声。
从另一侧过来的神乐绮罗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花丛里人,他心不在焉地摸钥匙,开了半天才发现钥匙不对,于是又放回去。
然而花丛中的太宰治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终于,太宰治听到了超市塑料袋脱手,掉在地面上,乒乒乓乓杂乱的声音,其中夹杂着罐头沉闷的金属声,是蟹肉罐头。
接着是朝他走过来的脚步声,花丛被拨开的声音,一秒、两秒。
以及毫不意外的——
……
太宰治没听到那声恼人的“治”。
他不解地眨了眨眼,难道他的小花招被识破了吗?
但是伤口是真的呢。
如果因为被骗很生气的话,听上去会露出很有趣的表情。
缠在花茎上的黑发微动,太宰治动了动,刚想抬头瞄一眼神乐绮罗的脸,下一秒蓦地止住动作。
柔软的指腹滑过眉尾、眼角,轻轻地将他被冷汗和血浸透的发丝挽到耳后——
太宰治的身体控制能力一向出众,呼吸节奏、心跳频率、体温……但当神乐绮罗如有实质的视线投过来时,他竟然不确定眼球是否下意识朝对方转动了。
那会很明显。太宰治不开心地想。
然而太宰治不知道,他苍白到透明的脸颊、惨淡的唇色、以及即将浸透花根的鲜血叫神乐绮罗压根无暇顾及他的小动作。
神乐绮罗动作小心地将太宰治翻过来,经过简单检查,确认伤口看着严重,实则精准避开了要害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随即,如同太宰治一听到“治”就莫名窝火一样,他只要一垂眸,便能看到太宰治的眼珠在闭合的眼睑下灵活游动,这股蓬勃的不怕死精神成功让神乐绮罗气笑了。
他半垂眼睑,盯着太宰治手里不知何时揪的几根草。
有闲心玩草都不肯主动起来处理伤口。很好。
在他逐渐凝成实质的视线中,太宰治悄悄偃旗息鼓,松开掐得软烂的草根,规规矩矩地假装昏迷。
神乐绮罗深吸一口气,沉默地抱起太宰治。
他很快意识到,平行世界对太宰治的影响,不仅体现在性格、行为处事等深层面,还有最浅层的表面——太宰治轻了很多,非常多。
神乐绮罗闭了闭眼,绕开地上掉了一地的东西走向大门。
门锁没有开。
他低头瞥了眼安静装死的太宰治,平静地说:“钥匙在我左手边口袋里。”
太宰治眼皮掀起一条缝,偷摸摸瞄一眼。
然而神乐绮罗的神情滴水不漏,垂着眼,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太宰治手指微动,刚想按照神乐绮罗说的拿钥匙——
不对,凭什么说了他就要照做?
他就不!
“如果治想用别在袖口的曲别针,我也不介意。”神乐绮罗无奈地想。
至少在面目全非的世界里,治的叛逆一如既往。
太宰治忍不住撅了撅嘴。
什么嘛,这种笃定他一定会跟着做的语气。
不过终于分清了吗?这声“治”倒是不讨厌啦。
尽管决定做出小小地让步,但太宰治仍旧倔强地闭着眼,他掰直了曲别针,故意慢吞吞地摸索到门锁,又慢吞吞地开锁。
奈何技术过于娴熟,两三秒之后,门卡塔一下开了。
太宰治原本的卧室现在空荡荡一片,神乐绮罗便抱着人径直走向里屋,不在乎太宰治一身的泥和血,兴许还有几片草叶子,他将人安置在床上。
他从客厅取了医药箱,用剪刀剪开黏在太宰治身上的衣服。
当冰凉的金属隔着绷带贴到肉的一瞬间,太宰治僵了僵。
不是痛的,只是不太适应。
与副官恨不得精确到毫米、生怕触怒太宰治的谨慎动作不一样,神乐绮罗显然没在乎太宰治会不会生气。
不如说不安的人反而成了太宰治。
伤口周围的衣服被剪开了,指尖拂过肌肤带起微小的瘙痒感,接着是被血浸透的绷带。
绷带裹得杂乱,神乐绮罗找了好一会儿没找到源头,只好在稍远处,用手指勾起绷带边,剪刀探入——
手腕被攥住了。
太宰治毫无征兆地放弃了假装昏迷的游戏,睁眼,同他想见的人四目相对。
如他预料的,神乐绮罗的确在生气。
意料之外的是,神乐绮罗真正生起气来极为平静,尽管他将唇线抿得冷硬,但仍旧克制着眼神。
“我自己来。”太宰治定定地看着他,手指却略微松开,顺着手腕一路向下摸到他的指缝间,企图悄无声息地从他指尖勾走剪刀。
神乐绮罗也任太宰治偷走了剪刀。
然而不等太宰治再找个由头将人赶出房间,神乐绮罗站起来、俯身——一缕黑发从他的耳际垂落,划过脸颊,在锁骨的凹陷处晃晃悠悠。
太宰治不由自主地盯着领口间一小片晃动的阴影,随即他发现神乐绮罗的衬衫皱了,视线朝上,干裂的唇也微微发白,眉间浅浅的倦怠取代了一贯的平和……
只是一天而已,发生了什么让他看上去这么糟糕?
这种糟糕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层面的疲惫。
太宰治太熟悉这种疲怠了,由“失败-尝试寻找-再次失败”如此循环往复组成的沉寂。
但为什么?
……
陷入思考的太宰治没有注意到,他手里的剪刀不见了,并且身上的几个止血点,手肘内侧、膝盖内测、脚后跟,已经被神乐绮罗用绷带重新紧紧裹住。
下一步,剪开伤口处的绷带,确认没有残留的弹片。
最后,神乐绮罗翻找出应急药物,上药、做简单包扎,这意味着他得把其余凌乱的绷带全部剪开抽掉、抽掉……
疤痕,暗红的、像淤血一样掺杂着白色的,增生的部分撑开皮肤,在平整的肌肤上丑陋地突起。
不是一道或者两道伤疤,除开部分不规则分布的疤痕,甚至有七八道十分规律、精确控制间隔的伤痕,是自残。
对比轻松惬意的太宰治,神乐绮罗仿佛才是那个病人,他的眼球变得干涩,视线被一道道伤痕灼烧,烧入呼吸道,点燃血管。
直至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费奥多尔说的“你将看到他原本的模样”是什么意思。
所有癫狂、善变、作乱……都只是表象。
陈横盘踞在身体上的疤是太宰治的挣扎和求救,而神乐绮罗无能为力。
他再一次确认所做决定的正确性——他无权干涉平行世界的太宰治,但至少可以阻止影响的加深。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就好像你能替我做什么一样。
太宰治的声音又变得冷淡了,乃至隐隐烦躁,手指不自觉地用力,在床单上抠出几道褶皱。
不在乎身体的人是他,神乐绮罗的表情却叫太宰治觉得自己反倒成了血淋淋撕开对方伤疤的元凶,明明伤痕长在他身上!
神乐绮罗僵了僵,他意识到自己又越界了。
他垂眸,长睫微颤,狼狈地躲开太宰治的视线。
然而他主动退让的态度却使太宰治更为恼火。
顺从与沉默,某种程度上是回避、不合作、抗拒的另一诠释形式——
怒火升腾,一点一滴挤榨太宰治的理智,他极少真正生气,但神乐绮罗总能轻易引燃他的情绪。
一个称呼、后退的动作、默不作声的顺应,甚至连条件反射对他的维护,到了太宰治眼里都变得刺目至极。
我一定是疯了。太宰治想。
他的灵魂分裂为二,一方漠然地审视,另一方却极端情绪化。
太宰治不顾身上的伤支撑着坐起来,刚止血包扎的伤口撕裂流血,顷刻间染红了纱布。
“别……”神乐绮罗眉眼间染上焦急,担忧冲破克制,他当即倾身搭在太宰治的肩膀上,试图将人按回去——
但他的动作被太宰治粗暴地打断了。
隔着一层粗粝的绷带,拇指指腹重重拈上他的双唇。
“治、”神乐绮罗不敢置信地抬头,嘴唇微动着刚想说什么,摁在唇上的拇指立刻警告般地下压。
太宰治不耐地皱了皱眉,用力捏住神乐绮罗的下巴抬起,逼迫他看向自己。
太宰治盯着神乐绮罗惊慌躲闪的眼神,还有近在咫尺不断颤抖的长睫,只觉心中的恶意愈发滋长。
“我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