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提示音响起的瞬间,神乐绮罗的世界天旋地转,视野里的物件晃动,一道两道的重影眩晕着叠加。
良久,世界终于停止战栗,回归真实。
但那些影影绰绰仍他眼中,像恼人的苍蝇,挥之不去,徘徊物体边缘。
神乐绮罗缓缓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系统的代码滚过几行,人性化的安慰对于一个程序来说稍显困难,它斟酌着说道:【别担心,宿主有24小时用于道别。】
道别……
神乐绮罗怔忡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不、没有道别。”
系统不解:【为什么?】
神乐绮罗沉默着,他能举出很多理由,例如他得赶在零点前消除【书】对太宰治的影响,而【书】一旦失效,距离太宰治察觉端倪也不远了,所以他必须尽可能地消除自己的痕迹以配合第二个谎言——太宰治的遗忘。
其实他更将自己从所有人的记忆里删去,但光是与【书】对抗便要耗去他近乎全部的生命力,他做不到更多了。
神乐绮罗咬了咬下唇,他就快说服自己了:“因为没有必要。”
就当是他施加给治的诅咒好了,况且忘记一个骗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系统仍有疑惑:【难道24小时之后再这么做不行吗?】
反正都要忘记,晚一点早一点差别很大吗?
神乐绮罗顿了顿,摇摇头:“会被发现的。”
太宰治过于敏锐也过于熟悉他了,光是一个照面,恐怕连他找的外援都被太宰治摸透了。
而且神乐绮罗无比清楚,面对太宰治时,他不仅心软,还容易动摇,而太宰治想对他做的事却从来没有失败过。
他不能冒这个险。
……
然而系统并没有被他冠冕堂皇的一二三条理由迷惑,它捕捉到了关键词:【见面会让你动摇是吗?】
神乐绮罗不说话了。
他转身,撞翻锅又绊倒凳子,踉跄了几步站稳。
系统目睹他迟滞了一会儿,几秒后镇定自若地扶起椅子。
他打了两个电话,从最初混乱的语序到渐渐有条不紊地分别“拜托”种田山头火和田山花袋抹除他在官方档案和网络上的痕迹。
接着是处理房产、
联系搬家公司、
积蓄交给福泽谕吉在适当的时候另找由头转交给治——
当再没有余出更多一件琐事叫神乐绮罗能够拖延一会儿,他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过久地盯着惨白的墙壁,恍惚间,刮在墙上的腻子致使他患了雪盲症,他又开始视物模糊了。
但钟表上滴答的时间很真实。
23:17
乱步接下了他的委托。
异能特务科不会趟浑水。
没了他,天人五衰的矛头大抵能从太宰治身上挪开。
最后只剩下最大的不确定因素,森鸥外。
他还有时间去一趟晚香堂。
神乐绮罗想道。
夜晚的晚香堂只留了一盏孤零零的灯。
将信压在茶杯底下,映着晚风,神乐绮罗回望一座城市的灯火。
他想起同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会等你回来。
但是。
“没有明天了。”
//
LUPIN酒吧。
“呀,织田作~”
织田作之助一扭头,便看到太宰治欢快地冲他挥挥手,瞧上去异常兴奋。
“遇到好事了吗?”
太宰治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有这么明显吗?
太宰治在织田作之助身边坐下,没有应下,也没有否认。
他托着下巴,神情不属地说:“我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一个想要靠近,却又忍不住从他身边逃跑的人。
“能让太宰都觉得奇怪——”
坂口安吾拎着公文包,圆眼镜遮不住眼底的淡淡的青黑,他已经连加三天班了。
“什么嘛、我很奇怪吗?”太宰治不满地咿呀两声,发表抗议。
坂口安吾矢口否认:“我可没说这个。老板,老样子。”
一杯杜松子酒端上来,他捏着玻璃杯底转了一圈,金黄的酒液撞起一层细腻的气泡。
迟迟没等到太宰治的后半句话,坂口安吾忍不住扭头瞥了眼,愣住了。
要怎么形容太宰治现在的神情呢?
说温柔太过肉麻和笼统了,坂口安吾所能想到最确切的描述,是日光消逝的余晖,悬浮在光合作用一天了的、餍足的灌木周围,即将化作夏夜的萤火虫。
“k……”彼(かれ)脱口而出的瞬间,坂口安吾立刻闭了嘴,他高度关注太宰治的事可不能被对方知道。
幸而太宰治仍在出神,坂口安吾险险改口,“但是(けどkedo)是哪里奇怪?”
“他——”太宰治掀起眼皮懒懒地瞅了他一眼,拖出长长的尾音。
在坂口安吾强自镇定的表情里,太宰治话锋一转,“他跳河不憋气。”
“?”坂口安吾瞪大眼睛。
“那个跟踪狂?你们真的殉情了?”
坂口安吾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太宰治,见他衣服虽然遍布乱糟糟的血迹,但没有河水的腥味,顿时更惊讶了。
“而且还是在昨天?你和他初次见面的第二天?”
太宰治轻哼一声:“我才不和喜欢吃西蓝花的家伙殉情。”
没有否认。
变相的承认。
坂口安吾的眼神一下子更复杂了。
即使种田长官嘱托他多关注神乐绮罗,但不管怎么看,资料上对方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还是说一见钟情这种事竟然也会发生在太宰治身上?
怎么想都有点梦幻过头了。
与百思不得其解的坂口安吾不同,织田作之助仔细研究了一番太宰治缠得细致的绷带,得出结论:“伤口是他包扎的?”
太宰治眨眨眼:“连织田作都能看出来吗?”
“什么叫连我……”织田作之助反驳,“如果是太宰自己,绷带缠的更乱一点。”
“可是我有副手哦~”太宰治不服气地说,“为什么不是副手包扎的呢?”
织田作之助指了指挂在他腰侧的蝴蝶结:“副手突如其来的少女心?”
太宰治低头,盯着神乐绮罗环着他的腰亲手系上的、端端正正的并且娘兮兮的蝴蝶结——甚至手指划过腰际的战栗仍潜伏在肌肤下。
而且他鬼使神差啄上对方眼角的时候,没有被拒绝。
一秒、两秒。
太宰治拨弄了半天蝴蝶结,最后放弃了解开重新系一个的念头,只慢吞吞地应了声:“喔……”
他游移不定的暧昧态度让迟钝的织田作之助都察觉出不对劲。
如果说太宰治真切地遮掩,光凭织田作之助自己肯定无法分辨,但偏偏他看出来了。
织田作之助迟疑地问道:“太宰隐瞒了什么对吧?”
坂口安吾看到太宰治的眼睑快速闭合又睁开,连续两次。
极为明显的撒谎动作,而太宰治的扯谎技术绝不至于退步到这个程度——
然而他依旧听到太宰治磨磨蹭蹭地说。
“没有。”
所以根本就是想让人问的意思吧!
在顺着太宰治的小脾气继续问下去和闭嘴之间,坂口安吾选择了闭嘴。
反正织田作之助,以及两天前冒出来的神乐绮罗已经够惯着太宰治了。
果然。
“太宰你刚刚是在……呃、说谎吗?”织田作之助不确定地说,他多数时候不是很能分辨太宰治精湛的谎言。
太宰治眨了眨眼,表情微妙:“有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地隐瞒了事情的后半段——关于故意受伤好找借口接近神乐绮罗,结果只是被对方用寻常态度对待后又落荒而逃。
一定是因为听起来太逊了。
织田作之助摇摇头,捧着酒杯感慨道:“不直率的人连分享欲都是委婉的。”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有一点算怎么回事。
“噫、分享欲……听起来好恶心。”太宰治嫌弃地挥了挥,动作却很是敷衍。
“那就说说你的伤口。”坂口安吾习惯了太宰治口不对心的说话方式,替他转移话题,“这次又是为什么受伤?”
“……”太宰治刚编的瞎话胎死腹中,憋屈地闭了嘴。
这让他怎么说,总不能说因为想见神乐绮罗,所以他闲的没事研究了一下敌对黑手党的轻机枪射速?
“敌人手持最新的转盘式气动轻机枪,但机能没达标准,他们被军.火.商骗了。”
坂口安吾给了他一个“就这?你别想蒙我”的眼神。
“好吧——”太宰治捻了捻蝴蝶结的一角,一句话愣是说出磨洋工的劲头。
“他明天约我见面。”
哟嚯!
不等坂口安吾挑起眉毛,太宰治信誓旦旦。
“当然我绝对不会去的!”
没有人在乎太宰治的后半句话,织田作之助好奇地凑过去:“约在哪里?”
“他家。”
等你回来。
不就是约在家里的意思嘛。
?
坂口安吾大跌眼镜:“怎么看这都不是普通约会吧!”
织田作之助点点头,摸着下巴端详了太宰治几秒,又摇摇头:“黑西装不合适。”
坂口安吾反驳:“不不,首先未成年不太合适。”
太宰治挥舞着调酒师用来搅拌的长柄勺,把酒杯里的冰球戳得坑坑洼洼:“都说了我不会去的!”
坂口安吾和织田作之助对视一眼,难得能看太宰治的好戏,不管怎么样——
“押两千,我赌黑西装。”
“五千,常服。”
太宰治:“……”
“五杯伏特加,谁想赢?”
“成交!”x2
//
神乐绮罗站在海边。
今天是满月。
黑手党之间常有一句威胁的话“尸沉东京湾”,且不论东京湾底下到底躺着多少具黑手党用以灭迹的尸体,今晚,在皎洁圆月的见证下,注定要多一具了。
【溺毙不是一个利落的死法。】
神乐绮罗看着斜斜地悬在沉寂的海面之上的巨大圆月,平静地说:“跳河太容易被发现了,跳海好一点。”
系统:【我猜测除了不麻烦别人的因素之外,潜意识模仿同类别事件是主要原因。】
换言之,宿主想代替太宰治体验溺死的感觉。
“有一点。”
【真的不等到明天了吗?】
系统不屈不挠地问。
它不理解宿主的行为,一方面在任务即将完成时不止一次动过永远留下的念头,另一方面却胆怯到不敢见面,甚至强行介入让目标忘了自己。
系统心道:比起它繁复冗杂的运行代码,果然还是人类更复杂一点。
“……不了。”
这次的回答显然不那么顺遂。
见面还能干什么呢?
无论是被治识破,抑或强行瞒下来最后突兀的消失,结局早已注定。
神乐绮罗再次给自己的怯懦找到了理由。
“我已经麻烦了很多人了。”
种田山头火被他半夜叫起来处理有关他的所有档案,明天一早,江户川乱步也将接下他糟糕的委托。
神乐绮罗翻过围栏,踩在湿漉漉的边缘。
今晚是满月,万里无云,清朗的月光直直洒在水面上,荡起的波澜化作一面大大的碎镜,将圆月割裂成无数个碎片。
系统看着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水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来到23:57。
如果想在零点前完成一切的话,来不及了。
但换做告别……
【用手机。】系统强调道,【来得及。】
想靠近却选择远离,真要离开又忍不住停留——
见神乐绮罗迟迟不说话,系统坚持:【只是电话而已,目标不会发现的。】
这样等到连宿主也失去记忆的时候,回忆里的两人至少其中一个不会后悔。
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通常是不理智的。正如在交卷前一刻改了选择题答案。
神乐绮罗僵硬地捏着电话,每一声“嘟——”都显得无比漫长。
没有接。
“很晚了,治可能休息了……”
目标明明说了去喝酒。
系统没有戳破他胡乱的借口。
犹豫了一秒,神乐绮罗按向红色的挂断键——
……
“接了!五百円,我赢了!”
“西装的赌局可没结束,再、再来两杯!”
“西装怎么说也太过分了一点——给我三杯!”
嘈杂的声音传过来,神乐绮罗分辨出织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忽高忽低的语调,两人像是喝醉了。
此外,一道微不可查的呼吸声躲在背景音里。
是太宰治。
接着,神乐绮罗听到太宰治微醺的、浸了蜜一样的轻快语调。
“喂~”
只是一个音节而已,却一下子打破了他拼命伪装的平静。
生怕急促的呼吸泄露端倪,神乐绮罗尽力控制了呼吸节奏,或许他失败了,连带电话那头太宰治的气息也混乱起来。
“西装和常服。选哪个。”
……
没有听到回答,太宰治的鼻尖哼出一道气音。
他正趴在吧台上,三人跟前摆满了大大小小几十个空酒杯。
伤口疼得发蒙,精神却飘飘然地亢奋,视野里的黄色射灯出现四五个重影。
不想理他还给他打电话。
太宰治不满地撅嘴,自顾自地说下去。
“风很大,你在外面。”
“城市没有这么大的风,鹤见川还是东京湾口?”
“我知道了,是海边。哼、海有什么好看的——嗯啊今天满月、头好晕,但我看到了三个月亮~”太宰治的语气变得骄傲起来。
“……受伤了少喝酒。”
终于,太宰治听到了神乐绮罗说的第一句话,沙哑的、带着藏不住的鼻音。
他闷闷地笑了一声,他就知道,不还是因为担心他嘛。
“那么——”太宰治不自觉地勾起唇角,不依不挠,“西装还是常服。”
“照顾…好…己。”
也许海边的信号不好,电话传来的声音忽远忽近,还吞掉了几个音节。
神乐绮罗很少刻意回避问题,但他的异常被酒意蒙骗了过去,太宰治一时间没有发现不对。
“知道啦知道啦——”
一旁,织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已经从争论着装转移到单纯的酒量比拼。
今夜,每个人都过于放松,好似一场风暴即将结束,明明只是普通又平凡的一天而已。
这太奇怪了,作为三重间谍,他应该更加谨慎,而不是随意拼酒,尤其在太宰治跟前……
坂口安吾晃晃脑袋,算了。
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中等面额的钞票,拍在桌子上。
“追加一千!”
电话那头,说完老生常谈的叮嘱再一次没了下文。
太宰治拿神乐绮罗没办法,只好忿忿地戳倒了一个酒杯。
他不喜欢神乐绮罗的拐弯抹角,他喜欢对方看向自己时,目光里毫不掩饰的直白和热烈。
这让太宰治确认自己是被偏爱的。
不对劲,离开神乐绮罗住处的时候,他还觉得世界像是假的一样,临近半夜,它又变得真实了。
视野里的吊灯仍旧摇晃着,伤口却不再疼痛了。
就好像他是另一个太宰治,和神乐绮罗相识了很久很久的太宰治,不论走了多远,一回首,万家灯火里总有一盏是为他亮着的……
不不、这太好笑了。
太宰治觉得自己一定被酒精冲昏了头,或者麻痹了神经,倒置了真实和虚幻,让他的精神陷入一场缓慢的高烧。
他得醒来。
这么想着,太宰治吸了吸鼻子,口不对心地质问:“为什么不回答,你不想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