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表面上看,横滨同三天前的它没有任何区别。
城市的工蚁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平与暴力以黄昏为界限轮换交替。
平行世界似乎不存在大部分人的记忆里,但也只是似乎。
武装侦探社。
“我还是不明白乱步先生怎么会接下绮罗的委托?”
中岛百思不得其解。
他敦啃着笔头,嘟囔道:“如果绮罗不得不回家的话,难道不能下次回来吗。就算不回来,为什么连过往记录都要销毁?”
嘎吱嘎吱嘎吱,碎纸机发出令人牙酸的咬合声。
与谢野晶子正把一沓又一沓的资料塞进碎纸口。
这些年神乐绮罗帮了侦探社不少忙,许多案件记录里都有对方的名字,江户川乱步在短短几天内指挥侦探社删改了资料,旧档案则统统进了碎纸机。
“没想到神乐君的难得委婉竟然真派上了用场。”见中岛敦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与谢野晶子无奈提醒他,“你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吗?比如口吻?”
“这么说、对诶,第一句道歉又告别显得很奇怪——”中岛敦按亮手机屏幕,想起那则短信早就自动删除了,只好遗憾作罢。
“笨蛋。”与谢野晶子卷起手中的纸张,往他迷糊的小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嗷呜!”不等中岛敦扑腾两下,与谢野晶子按住他的脑袋,正欲解释。
是永别不是告别。
道歉的真正对象也不是他们这些收到短信的人,偏偏是唯一没收到短信那个。
……
与谢野晶子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像毛线团缠在一道,一时叫她不知如何开口,她瞄到桌上的卷子,转移话题道:“这道选C,不会答的话,三短一长选最长,国木田没告诉你吗?”
中岛敦咬了咬笔端的木头,英文字母小毛毛虫似的挤在一起,他仔细瞅了两眼,没看出来毛毛虫想说什么。
他吭哧吭哧把答案改了:“国木田不准我投机取巧,他说每一道题都要认真思考自己做。”
三言两语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与谢野晶子松了口气。
向中岛敦解答“为什么销毁档案”远比“告知死讯”困难得多。毕竟前者涉及到两人牵缠不清的关系。
所有人都相信他们之间不算病态但绝称不上健康的纽带将持续很久很久——像缰绳拴住两头,就算手掌勒得血肉模糊,也不会放手,然而谁也没想到……
“晶子晶子、绮罗真的不回来了吗?”
英语太过枯燥,中岛敦专注了不到五分钟就开始分神。这一分神,自然又绕回最开始的话题。
“……”
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与谢野晶子的沉默似乎被中岛敦理解成别样的积极信号。
头顶的呆毛小小地雀跃了一下,他追问道:“那我可以去找绮罗吗?”
与谢野晶子不由得替神乐绮罗叹了口气。
瞧,连最好骗的敦都糊弄不过去,他到底怎么敢把欺骗太宰治的重担放心地交给她们?
太宰。
一想到这个名字,与谢野晶子便不可避免地轻嘶了一下。
撒一个迟早要败露的谎言是什么感觉呢?
“敦不是想知道神乐君为什么不顾异能后遗症也要让太宰忘了自己吗?”
中岛敦重重点头。
对他来说,在侦探社的记忆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无论用什么交换都不可以,但绮罗竟然主动做了。他怎么都想不通这件事。
与谢野晶子拍拍他的脑袋:“敦果然还是小孩子。”
中岛敦金色的瞳孔应景地流露出孩子气的天真来。
这种天真与谢野晶子从前时常在太宰治脸上看到,区别在于,后者单单故意做给神乐绮罗看,被中原中也形容为“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的确,记忆很美好,但美好只是记忆而已。”
中岛敦似懂非懂地顺着与谢野晶子的话往下:“所以太宰先生忘掉的不止记忆里的美好——”
与谢野晶子:“还有失去的痛苦。”如果换作当初刚刚得知立原自杀、精神濒临崩溃的自己……
“以前的我,大抵也会做出神乐君胆小鬼一样的逃避选择。”
“可、可是忘记的话——”中岛敦的眉毛拧成一股,他的手撑住桌子,上身前倾,急切地想辩解什么,“难道不是连带过去的快乐也没有意义了吗?”
“但是,如果我说神乐绮罗死了呢?”
与谢野晶子直白的话语叫中岛敦的大脑空白了几秒。
电光火石间,一切不合理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因为死了,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
甚至神乐绮罗极有可能提前预知到了自己的死亡,才会发出那则语焉不详的告别短信。
而他对太宰治近乎诅咒的异能使用方式——
与谢野晶子盯着中岛敦被光线割裂得影影幢幢的瞳孔,提前共感了谎言戳破后的悲哀。
她忍不住替这个糟糕的谎言找补一二:“往好处想,太宰不用经历恼人的阵痛期。”
这方面,几次在隔离场所差点自杀成功的与谢野晶子还算有发言权。
然而她的安慰并没使中岛敦好受些。
后者揉了揉发酸的鼻尖,声音闷闷的:“一点也不好……”
“哪里不好?”江户川乱步推门而入,瞥见中岛敦湿漉漉的眼眶,嚼麦芽糖的动作一顿,“太宰过得很、嗯……至少看起来很开心呀。”
闻言,跟在后边的国木田独步无奈摇摇头,发言毫无底气,语气理直气壮,这种矛盾的事情由江户川乱步干出来竟然不违和。
的确,表面上太宰治依旧每天插科打诨,时不时去里世界搅搅浑水,偶尔帮一下异能特务科和侦探社的忙。
但怎么说呢——
一想到太宰现在的状态,国木田独步不由得皱了皱眉。
“太宰一会儿要过来哦,不准说漏嘴。特别是敦!”
江户川乱步脚步一停,转身,盯了慌兮兮的中岛敦几秒,比了个大大的叉。
“紧张禁止,慌张也不行,可怜巴巴的眼神更不可以!”
中岛敦吸了吸鼻子,他明明在伤心的,被江户川乱步一打岔,都不知道眼睛眉毛怎么放了。
“绮罗他……乱步先生不难过吗?还有,不告诉太宰先生真的没问题吗,万一想起来了,只会更难过吧。”
江户川乱步顿了几秒,扭头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谁让他不跟我讲,自己随随便便就做了决定!”
“而且他明明答应了给我做小饼干,骗人是小狗。”他想了想,补充道,“另一个我吃的不算。”
再说了,虽然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威胁着神乐绮罗,但很明显短信里说的“回家”是字面意思。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嘛~
“绮罗会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至于后一个问题——”
江户川乱步的声音沉静下来,瞳孔微微发暗,像是从浅薄的伪装中醒来,以至于有一瞬间,国木田独步从他眼中幻视到了最近愈发频繁在太宰治眼中闪过的凉薄和虚无。
“有的人悲伤如潮水般涌来,有的人悲伤如墨水般慢慢散开*。而太宰,不管是潮水还是墨水,他不会让任何人看到。”
浅层的悲伤在太宰治心里留不下任何痕迹,而深层的悲痛?用不恰当的比喻,爱会随时间消失,但恨只会被岁月磨砺地愈发尖锐,到死都无法释怀。
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在即将入睡的夜晚,像梅雨季节的湿气,无声侵占大脑的角角落落,等到挣扎回神,阳光和夜晚都糟透了。
“一旦太宰想起来,‘神乐绮罗’这个名字就是他的、”慢性毒药,所以还是忘了更好。
后半句话尚未说出口,江户川乱步瞳孔里,那种令人后背发凉的洞察力倏地一扫而光。
“毛巾卷。”
“诶?kira—”绮罗是太宰治的毛巾卷??!
“国木田,”江户川乱步扬起声调,打断中岛敦的话,“乱步的毛巾卷呢?草莓味的!”
国木田独步一头雾水地打开背包,不等他回话,一道熟悉的声音顺着空旷的楼道和敞开的大门,直直钻入众人耳中。
“侦探社的啊啾、大家,啊啾、下午——啊啾,好……唔、一定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太宰治连打三个喷嚏,揉着鼻尖似真似假地抱怨完,一抬头,前一秒盯着他的四五双眼睛霎时别开。
他眯了眯眼,狐疑开口:“你们真的偷偷讲我坏话?”
“……”
一片寂静。
与谢野晶子随手抓起手边的纸张,走到碎纸机旁塞了进去。
国木田独步埋头在背包里翻啊翻,就差把脑袋也拱进去。
江户川乱步脚尖一拐,放弃心心念念的毛巾卷,头也不回地冲进办公室。
没有人甘愿当第一只出头鸟,除了中岛敦,傻愣愣地捏着笔,坐在会客桌旁和太宰治大眼瞪小眼。
“我、我卷子还没写完……”中岛敦慌里慌张地低头,“诶、我的卷子,等等等!晶子小姐我的卷子啊啊啊啊!”
“咳咳、太不像话了。”
在背包里翻了半天的国木田独步直起腰,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太宰你来得这么早。”
太宰治挑眉:“我没和国木田说过哦,是乱步?”
注意到国木田独步一脸“糟了”的表情,他心头微动。
距离天人五衰引发的混乱过去了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每个人见到他或多或少表现得有些“避之不及”。
最初,太宰治以为是单纯对“港口黑手党最年轻干部”的躲避,然而就连港口黑手党的人、也就是森鸥外都彻底消停了,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唔嗯、”国木田独步端来茶水,镇定地应了一声,“乱步几分钟前刚提到你可能过来,所以我们有点……惊讶。”
累赘的二次解释,不太符合国木田独步雷厉风行的风格,更别说国木田平时蛮烦他打扰工作进度的捣乱行为。
“事实上——”太宰治故意拖长了音调,果不其然,国木田独步的瞳孔微不可查地紧缩,“我抓到老鼠尾巴了。”
呼——
国木田独步松了口气,“不错。”
不是记忆恢复就好,至于老鼠尾巴、松鼠尾巴,就算太宰治想抓老虎尾巴,敦暂时牺牲一下小我都没关系……
“等等、你是说费奥多尔?!”国木田独步后知后觉地惊讶道,“这也太快了。”
一个月前,费奥多尔几乎上遍了所有能上的悬赏榜,位列十几个国家的A级警戒名单。
然而狡兔三窟,混乱一结束,俄罗斯人跟着消失了。
不、与其说消失,不如称之为暂时避难。
至于避的是联合抓捕的难,还是未来太宰治的难……国木田独步觉得有待商榷。
“魔人在哪儿?”
国木田独步不知道太宰治的记忆被神乐绮罗的异能篡改到了什么地步,压根不敢提到以前的事情。
太宰治兴趣缺缺地吐出两个字:“监狱。”
“费奥多尔的确在躲避什么。”否则也不至于迫不及待地被捕,又竹筒倒豆子地啪嗒啪嗒主动供出多起案件,最后被连夜秘密押送到欧洲监狱。
直觉告诉太宰治,与北欧吸血种的爆发有关系,但……
“最近怎么不见野狗出来咬人?”
不知为何,提到“猎犬”叫太宰治莫名地不快。
他随手扯散了指尖的绷带,绕着玩了两圈,再缠回去时,随手打的结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国木田独步注意到他愈发烦躁的动作,忍不住问道:“今天不打蝴蝶结?”
太宰治对于对称蝴蝶结的偏爱侦探社都知道。
国木田吵不过太宰治的时候,没少揪着这一点嘲笑他的少女心,偏偏一提到蝴蝶结,太宰治反而不反驳了,叫国木田一直纳闷到现在。
太宰治愣了愣,无意识松了勾着绷带的手指。
烦躁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空茫的涣散瞳孔,太宰治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几秒后,国木田独步听到他的声音变得警戒而孤僻,像是躲在阴影里被踩到尾巴的黑猫。
“蝴蝶结?”
“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