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之后,太宰治听到了国木田独步极为冷静的申辩。
“敦喜欢。”
抢救卷子的中岛敦震惊地回头:?
国木田独步推了推眼镜,镜面反射出一片语焉不详的白光:“自从扯了前座小姑娘的辫子后,敦一直很在意蝴蝶结。”
中岛敦的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才不、”喜欢蝴蝶结!
他是揪了一下前桌的麻花辫,但经过对方同意了!更何况喜欢蝴蝶结会被同班男孩们嘲笑的,虽然蝴蝶结真的很漂亮啦——
然后中岛敦接收到了国木田独步满含信任的托付目光。
要知道侦探社一直以年龄太小为由,拒绝他参与任何事务。
而现在,中岛敦被国木田独步这份委以重任的慷慨信赖砸懵了,砸得他飘飘然,砸得他刹那间拥有了在太宰跟前撒谎的勇气。
他定定神,用力掐住手心,尚未发育完全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努力控制声线的平稳。
“是,我喜欢。”中岛敦强撑着抬头,与太宰治对视。
前一秒刚喜欢的,所以勉强不算撒谎……对吧?
出乎意料的,太宰治眼睑微阖,借薄薄一层眼皮成功阻隔了外界的全部窥探。
沉默,代表默许,也代表抗拒。
中岛敦一瞬间有些无所适从,因太宰治完全放弃了对谈话节奏的主导,对于始终习惯占据掌控位、或者说上位的人来说,这是需要刻意放纵才会发生的情况。
愈发静谧的空间里,氧气渐渐被抽空。
无风的室内,太宰治的睫毛无意识地颤了颤,像是掀起了一小阵飓风,在他抬眼前,中岛敦惊弓之鸟般逃开了太宰治的目光。
“我、我……”
中岛敦没想好要辩解什么,但他本能地想辩解什么。
“敦。”太宰治轻声道。
中岛敦一个激灵,板直了背:“是!”
太宰治诧异地眨眨眼,几秒后,他的喉间后知后觉发出一丝笑,声音是撕出嗓子眼的。
“我知道了。”
与太宰治预设中轻松写意的自己截然相反的,中岛敦如小动物突然被一只大手抚过脊背,猛地僵住了,脊线紧弓。
他眼睁睁地看着太宰治的瞳孔伪装出神采,又若无其事地冲自己勾了勾唇。
像上了发条的木偶,装出人味。
一刹那,中岛敦觉得太宰治什么都知道了,然而唇边似是而非的温良笑意又像什么都不知道。
近似惊惧的震颤从尾椎骨跃窜而上,令中岛敦头皮发麻,圆瞳不知何时立竖——
直到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压了压。
“我带敦去躺书店。”与谢野晶子瞪了眼大半个灵魂出走的太宰治,提醒他赶紧收敛点,免得吓唬到小孩。
太宰治回神,舔了舔干涩的唇,“哦,好。”
“……”与谢野晶子翻了翻眼睛,扯住傻站着的中岛敦,“走吧,买套卷子赔你。”
“谢呃、”听清她的话,中岛敦的感激之情没来得及传达出去当场生硬地拐了个弯,“其实我觉得还能再抢救一下——”
没给他反抗的机会,与谢野晶子利落地甩上门。
砰!
会客厅再度安静下来。
国木田独步瞥了眼仍有点心不在焉的太宰治,起身:“我去烧壶水泡茶。”
他得想想怎么和敦好好道歉。
至于太宰治……国木田独步叹了口气,关于隐瞒真相的事,他没有明确表过态。
严格来说他不赞同,但既然江户川乱步支持,以及神乐绮罗的、姑且称之为“遗愿”,他暂且当了帮凶,一个立场摇摆不定的帮凶。
国木田独步原本计划如果太宰选择真相,他会倒戈。
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江户川乱步总是对的。
看上去在思考的太宰治其实什么都没想,只剩下自己的会客厅反倒给了他安全感。
他挺直的背松懈了,一寸一寸滑进沙发,后脑勺抵着硬邦邦的沙发椅背,他的大脑正在悬空。
中岛敦惴惴不安的微颤瞳仁一遍又一遍地在太宰治脑海里机械地回放,但他的思绪不在海马区,而附在胃里蝴蝶*的翅膀上。
他看到蝴蝶拼命地扑动翅膀,挣扎着飞过蠕动食管,几欲冲破喉咙。
糟糕透顶。
他想。
不是指所有人争先恐后隐瞒他的事,也不是指大家将他看做易碎品小心翼翼的态度——而是如愿站到真相边缘后,他竟然毫无预兆地后退了一步。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懦弱,窗户滤下的暗光忽然变得晃眼,晃得他不得不抬起小臂遮眼。
在他尚不清楚真实情况之时,本能发出了警报。
但这并不使他宽慰,因为警报发出就意味着,他从来都记得。
记忆里有什么呼之欲出——
一双手,不算光洁,带着一层薄茧,触碰他时指尖划过肌肤的微小碰撞。
一缕发丝,绕过耳后垂在那人颈侧,也曾在无数个互道晚安的夜晚被他握在手心。
还有声音、声音……那人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清冽?低沉?他们说过什么话?他们之间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随着一声声疑问,某种不可名状的心悸逐渐捏住了太宰治的心脏,紧接着从心脏蔓延到大脑,再膨胀到肺,以至于他呼吸的每一口氧气都变得灼热。
直到一道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太……宰?”国木田独步犹疑地唤道。
如同噩梦惊醒,太宰治猛地扭头。
国木田独步被他冷不防的动作吓了一跳,顿了顿,他朝太宰治举了举手里的杯子。
“喝茶吗?”
太宰治盯着杯子外沿掉了漆的图案,热腾腾的水蒸气遵循物理规则升到半空、散开,模糊了国木田独步的表情,也模糊了太宰治的视线——
他缓慢眨眼,闭合的眼睑将他拽入黑暗,费力抬起的眼皮赐予他光明。
他将视线上移,注视着国木田独步因愣怔而扩散的瞳孔,忽然,他在自欺欺人中短暂地重获了安宁。
“好啊。”
太宰治轻快地回答。
撇开目光的太宰治没有发觉国木田独步刹那被攫住的呼吸。
他竟然看到太宰治在微笑。
国木田独步喉咙发紧,他忽然不确定真相对太宰治来说是否算个好主意了。
也许乱步是对的,真相不一定是好事……
不,乱步总是对的。
陶瓷杯底磕在桌上,响声清脆,回荡沉闷。
之后的十几分钟,国木田独步无法准确概括都和太宰治聊了些什么。
他心不在焉,幸好太宰治也心不在焉。
……
“我们在楼下遇到太宰了。”
与谢野晶子回想起一分钟前那个步履轻盈,欢快地和她打招呼的太宰治,怎么想怎么不可思议。
那可是太宰治,平行世界里“港口黑手党历代最年轻的干部”,就这么被国木田独步糊弄过去了?
“没想到啊国木田,你瞒天过海的水平很高嘛。”
与谢野晶子把蔫蔫的中岛敦提进门。
“不是我。”国木田独步却一反常态地不在状态,“是他自己把自己骗过去了。”
与谢野晶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她咂咂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半天只挤出了一句。
“不愧是太宰治。”
国木田独步点点头,点到一半又顿住,摇了摇头。
他长叹一口气:“总觉得太宰他……”
他说着说着慢下来,试图在脑海中检索合适的形容词。
“他构筑了两道墙。”一道隔开他们,一道隔开自己。
与谢野晶子替他补充完整。
虽然墙一直都存在,但显然,一厘米的墙和一米的墙由量带来了质的改变。
“但是——”与谢野晶子拍拍国木田独步的肩膀,“你知道如履薄冰的态度不适合他,对吧?”
她不算了解太宰治,但比起相对顺风顺水的国木田独步,她更知道希望摇摇欲坠时的人的样子。
“那我应该、怎么做?”
与谢野晶子笑了笑,她嘴角噙着的笑意竟与太宰治有一两分相似:“什么都不做。”
他怎么能袖手旁观?——国木田独步本该反驳的,紧接着他的喉咙哽塞,因为他发现自己没有更拿得出手的提案。
与谢野晶子依旧平静地笑着,笑意不达眼底。
“没人帮得了他。”她再清楚不过了,“这就是事实。”
“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等。等他接受事实,等他因真相崩溃,等他重新活过来——”
想到那是太宰治,与谢野晶子顿了一瞬,改口道:“不管是伪装也好、掩饰也好,等到他至少能在表面上粉饰太平。”
——
两个星期后。
“东京湾又出现了浮尸?八成是黑手党处理叛徒的‘杰作’——不过太宰,你为什么又在侦探社?”
“什么嘛,需要的时候使唤人家过来,不需要了就像抹布一样biu~丢开吗?好过分!超级过分!”
太宰治瘫在沙发上蹬了两下腿,不满地抱怨道。
“帮你们查案不好吗?我今天免费哦~”
国木田独步深吸一口气,压下揍人的念头,手里的文件被他捏出好几道褶子。
招呼不打就消失了一礼拜,等回来就是这副过分“活泼”“积极”的样子。
好几天了,国木田独步自认为已经开始渐渐习惯跟前这个表演出用尽全力认真生活着的太宰治——才怪!
“你、”正常点……
见太宰治赖在窗台边,搁着下巴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国木田独步临时改口,“行,那你和我们一起去港口。”
太宰治失踪的几天里,港口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接二连三地浮出新尸体,就好像专门有人掘了东京湾底一样。
然而他答应爽快了,太宰治那儿却没了动静,一瞧,正盯着窗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好一会儿,国木田独步才听见他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喔。”
深呼吸——深呼吸——
国木田独步的手在桌面上撑了撑,即将起身时卸力,重新坐回椅子。
算了,他整理资料。
几分钟后,国木田独步拿上资料,推开椅子出发:“我们走吧。”
太宰治冷不丁地扭头问他:“去哪儿?”
?
国木田独步以为他在同自己置气,刚想挤兑两句,见太宰治眼里的疑惑不像假的,他心下微动。
“港口。”
“港……”
后半句话卡在谁的喉间。
国木田独步抬头看去。
太宰治坐在背光里,薄薄的逆光像是将他变得半透明,国木田独步看到他平直的嘴角和眼里的来不及掩饰的晦暗。
这一刻,国木田独步明白了,港口和蝴蝶结一样,也是一个旁人无法涉足的禁区。
想到太宰治最近一叶障目的做法,国木田独步失笑。
“又是这样。”
太宰治偏了偏头,显然没理解他的意思。
“我是指……”独自一人收集回忆里的细节,像守财奴一样生怕旁人窥探你与他之间的任何一丝的秘密或者默契。
国木田独步自然没说后面的话。
他只是瞥了眼太宰治袖口飘出来的绷带,对称的两截。
以及藏在里侧的蝴蝶结。
“你失踪的时间里,敦很担心你。”
为此中岛敦用自己一个月的零花钱承包了江户川乱步一周的零食,换到了乱步含糊不清的一句——
太宰在还原。
也许是还原自己的生活轨迹,也许是尝试从空白的记忆里拼凑出一个“神乐绮罗”来。
“当然这不是重点。”国木田独步摆摆手,略过中岛敦的事。
他不知道太宰治是否找齐了每一块拼图,不过眼下看来更像是故意漏掉了某几块。
“我要去十二号港口。”
“你的决定呢,要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