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开学季,学生们拖着笨重的行李也满脸笑容。
大学是所有高中生向往的桃花源。
轻松快乐不受束缚。
两年前的魏应城也这样认为。
但现在的他重回校园,只是压低帽檐,行色匆匆地经过那些对未来充满期待的人们。
走过一个平常无奇的路口,魏应城停下脚步……
转角的奶茶店生意依旧火爆。
几个女孩手捧奶茶站在街角,他们都被这种简单地快乐填满心房。
“奶绿茅根的味道不错,你那杯好喝吗?”
“好喝!我之前从来没有喝过奶茶……我妈妈说饮料有添加剂,不让我喝。”
“哇,没关系,以后跟学姐混,学姐带你喝遍A市。”
魏应城微怔。
这对话太熟悉了。
短短两年对建校百年的医大而言,只是校史上不足挂齿的微小片段。
但魏应城却一直记得两年前,那次以为友善的相聚。
相同的街口,类似的对话。
物是人非。
那几个女生留意到他,凑在一起在说些什么……
魏应城撇开眼,让自己从回忆中抽身出来。
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快步离开。
但其中一个女生却追了上来。
“喂,你!”
魏应城停下的同时,手指默默攥紧。
他知道所有事情都过去了。
那些经历已经翻页。
但他在每页都轻轻折下一个角。
在未来不经意翻回到这页,也无法扶不平折角的痕迹。
暴雨的教学楼前,众人的窃窃私语和漠视是其中最重的一条印记。
“你……是不是新生啊?住哪栋啊,需要我给你带路吗?”
魏应城:“我不是新生。”
那个女生仔细打量着他,看到魏应城帽檐下的脸后,她原本满是自信的脸上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她准备好的搭讪词都憋了回去。
那都是对付普通小帅哥的,对这个人肯定没用了啊。
“那我之前怎么没看过你呢?”
她嘟囔着离开,表情有些挫败。
但在这个时刻,魏应城一直压抑的心情突然有些转晴。
他慢慢抬起头,从低矮帽檐下用眼神打量周围的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没有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眼神。
他们在聊天气聊作业聊秃头老师的格子衬衫……
没人再会提起两年前那个被指责欺骗老师的骗子。
没人再会用异样的目光盯着那个跪在积水里喘不上气的人。
除了他自己,没人再记得那个被万夫所指的片段。
教学楼前,魏应城摘下帽子。
无人看他。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不被在意是这么轻松。
他就像一只蜗牛,咬牙前行时只感觉艰难,却不知道肩上背了万斤重的壳。
这一刻,壳不见了。
他以为要背负一生的过去,原来只需要一秒钟就能脱掉。
天光大亮。
阳光照在身上,温暖得让人鼻酸。
*
复学的手续办得很顺利。
教务处老师没有过问多余的事,只是让他注意课程安排和上课时间。
校外的房子也提前找好了。
一室一厅,拎包入住,只有小小的五十平,但很有安全感。
魏应城计划周末回S市,平时就留在A市读书。
看着需要自己买的教科书书单拉了长长一列,每本都像板砖一样厚,魏应城已经预料到学医有多难。
正低头整理着手里的资料,魏应城忽然听到中年男人的声音。
应该是教务处的老师?
“真没想到您在读书的年纪就能捐出五百万,我们医大会好好利用这笔资金来研究神经科学的。”
神经科……?
医大的神经科的确是国内医学行业的翘楚。
如果是院长来帮孟斌复建,也许老师还有站起来的可能……
魏应城这样想着。
脚步渐进。
他不得不对老师礼貌性地打个招呼。
抬头时,猛地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他穿着西装,脸上的平光眼镜挡住他酷似母亲的温和眉眼,更显得成熟冷峻。
系主任留意到魏郁的表情,问:“您认识?”
魏应城皱眉,正要撇清关系。
但魏郁笑着说:“这位是我哥哥。”
他语气稀松平常,仿佛魏应城真的只是他的哥哥而已。
系主任看不出任何问题,爱屋及乌道:“一表人才,果然是一家人啊。”
魏应城皱眉看着魏郁这么正常的表现,时刻警惕着魏郁的下一步。
那天魏应城看着魏郁紧追着他们的车侧翻出去……
魏郁眼角还有一道狭短的疤,暗红色地缀在眼角像是一颗红痣。
若不是知道他才出车祸没几天,几乎看不出他站立的时候左腿不怎么出力。
魏应城已经想到魏郁可能会咬着牙把他拉到某个角落发疯。
但魏郁只是对他温柔笑笑,和系主任说:“他平时不太爱说话,在学校还麻烦你们多多照顾了。”
“那一定的,每个学生我们都会照顾的。”
面对魏郁这样的客套,魏应城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没想到魏郁却更早一步和他告别……
魏应城看着魏郁离开的背影,眉头紧锁。
一次很正常的兄弟见面对话。
魏郁点到为止,表情和语言都挑不出错。
但就是太过正常,才更让魏应城无法安心。
魏郁上次见到他还表现得剑拔弩张。
这一次却这么平和……
魏应城皱眉看着魏郁离开,心下提起警惕,一刻不耽误地回到家中。
出校门时路过公告栏。
大大的喜报写着接到外界热心人士捐助五百万用于研究发展治疗瘫痪病人项目。
热心人士匿名捐献很正常。
但若是魏郁,就不正常。
魏应城在心里提醒自己千万要小心。
小心魏郁这个疯子卷土重来。
*
距离开学已经一周。
这一周里魏应城时刻防范着,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平静到他的顾虑仿佛是多余的。
下了返回S市的班机,魏应城还是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身边一切。
到了车上,黎若柏终于忍不住发问:
“在看什么?一直看你都心不在焉的。”
魏应城摇摇头。
居然又平安无事地到家了。
魏应城内心摇摆不定。
他不会对魏郁放下戒心。
但他猜不透魏郁会在什么时候什么角度猛地咬他一口。
一周没见,黎若柏藏了一肚子话和魏应城说。
虽然他们每天都有电话联系,但看不到魏应城的反应,他总感觉自己是个喋喋不休的大喇叭,只好每天控制着聊一会就挂断了。
现在面对面交谈,黎若柏反而不知从哪里说起。
想来想去只好笑着问魏应城在学校的生活怎么样。
魏应城:“挺好的。”
“新家怎么样?”
魏应城给出同样的回答。
黎若柏想和他聊聊专业课的问题,但无奈他学的文科,似乎什么都聊不上,只好打开车载广播放首歌。
但误触到本地广播,节目的主播正在议论八卦。
“魏郁”两个字冷不丁冒出来。
黎若柏离开去点退出,但越想退出越点错。
等退出来,魏郁和顾婳最近的绯闻已经播的七七八八。
黎若柏心中暗叫不好,紧张地看向魏应城。
魏应城:“好事,魏仲恺的愿望终于实现一个。”
他内心平静,心想终于找到魏郁这么久没出现的原因了。
原来是美人在侧,无心闹事。
黎若柏欲言又止。
他想问魏应城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但又感觉这样问了显得自己心胸狭隘。
他关心魏应城不要被影响。
但仔细一想,如果魏应城会因为魏郁和别人在一起而心情不好,那是不是说明魏应城……
还是不问了。
黎若柏把疑问塞回肚子里,笑着把话题转移向去医院见爷爷的事情上。
“从我回国开始,爷爷就和我念叨想见你一次,爸妈也说是时候见一次了。我想着早点让爷爷看到他也好安心,所以你能不能和我去见爷爷一面……”
黎若柏的双眼紧紧盯着前方。
他不敢看着魏应城表情的变化,生怕看到魏应城脸上浮现出不愿意的情绪。
毕竟如果见了面,就代表订婚的事不能反悔了……
他紧张地吞咽口水,怕错过回答,连呼吸都放轻了。
不一会,魏应城说:“下周吧,这周末我有别的事。”
“好哇!”
不管是下周还是下月,黎若柏都高兴到嘴角忍不住上扬。
看他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还像个小孩一样喜形于色,魏应城脸上也出现了笑意。
他很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生活正在恢复正常。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有些人还停在痛苦的泥沼不能自救……
偏偏导致一切的人就是他。
所以这份快乐也变得罪恶沉重起来。
*
周六的医院人来人往。
魏应城提前联系了孟斌的主治医师,得知孟斌一般下午近傍晚的时候心情会稍好一点,才带着各种营养品前来。
他上次带去的东西孟斌什么都没要,但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退缩。
但看着这一堆东西,魏应城忽然想到古珠云。
在他失忆住院的时候,古珠云也是带了几盒名贵燕窝,结果被医生说根本没用。
现在他在孟斌心中,和那时候的古珠云于他心里,恐怕是一个样子吧……
魏应城努力忽视着胸口沉闷,让自己打起精神。
就算孟老师不接受自己的道歉,也要想办法让他得到帮助。
高位截瘫不是完全没有站起来的希望,如果能够找到国内最顶尖的神经科医生,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知何时,电梯经停中间楼层。
直到电梯门关合,魏应城才注意到刚刚走进来一个人。
银白发色格外显眼,温和的眉眼此时看上去有些凝重。
他看到魏应城反而露出意外的表情。
魏郁:“你生病了?”
魏应城皱眉,伸手就要按下电梯内的求助按钮。
魏郁握住他的手,他立刻用另一只手按到最近的楼层。
魏郁苦笑,眼里流转过一丝悲伤。
“哥连和我在一个空间里都不愿意了吗?”
这幅表情,倒真的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魏应城冷淡地把手抽走。
魏郁看着空荡的手掌,低声问:“所以上次你是不是看到我出车祸了?”
没有回答。
“你眼睁睁看着我的车翻了是不是?”
魏应城默默等待着电梯开门。
“你和黎若柏真的要在一起了吗?”
电梯达到。
魏应城抬脚离开。
整个过程都没有给魏郁任何反应
魏郁攥紧拳头,仿佛忍受着巨大的悲痛,颤抖着声音问:
“在你心中,是不是希望我死了最好?”
从后视镜看到魏郁的车被撞翻的那一刻,魏应城的呼吸有瞬间的急促。
但也仅仅如此了。
不知为何,魏应城想的是魏郁是不会死的……
魏郁的命太硬。
他就像株得到一丝光线就能野蛮生长的草。
逃过沾染赌毒父亲的毒打,忍过漫长致命的饥饿,顶住姑夫姑母无休止地利用。
最后完好地回到魏家。
事实如此,车祸后不到一月,他就能站着问魏应城是不是很希望他死。
命运偏爱坏孩子。
但魏应城不。
他停下脚步,偏过脸说:
“无所谓,因为我心里没有你。”
说完就往人多的地方走。
他没有看到魏郁的表情,但能听到一声疑似哭泣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急促追出来的脚步声。
魏应城皱眉。
之前的安静果然是因为和顾婳在一起抽不出身导致的误会。
一旦有机会,魏郁就又想闻到肉味的狗缠了上来。
魏郁的腿还没完全好,一瘸一拐地追不上他。
魏应城越走越远。
“我不会再缠着你了,哥,我这次没有骗你。”
“你回头看看我……”
魏郁叫住他,声音哽咽。
“我只是想把你的东西还给你。”
在金属链条碰撞声传来的那刻,魏应城决绝的脚步终于停下。
他转身,魏郁手中拿的果然就是妈妈留给他的项链。
魏郁回到魏家从魏应城手里拿走所有,连这条项链也没有放过。
别的东西魏应城都可以不要,唯独这条项链意义非凡。
却在他最无助时丢失不见……
那时候魏应城只想摸一摸妈妈留给他的项链让自己不要这么难过。
又因为发现项链丢了而更加绝望。
魏应城呼吸错乱,问:“是你拿走的?”
魏郁抿唇,“对不起。”
他单手将项链捧到魏应城面前。
“对不起哥,我错了……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
魏应城沉默地盯着项链温润的反光。
良久后开口说:“它过去是我的,但现在物归原主,它应该属于你的。”
魏郁不可置信,“不,它就是你的……你一直很喜欢妈妈不是吗?我把它送给你行吗?”
魏应城“嗯”了一声。
然后抓起项链,狠狠从窗户掷了出去
魏郁瞳孔缩小,拖着腿跑到窗户边——
整潭浑浊的雨水。
魏应城扔下去的动作没有一丝犹豫。
他甚至是看准了
魏应城了解魏郁。
这个人太会隐藏自己的想法,一旦让他感知自己对魏家还有一丝留恋,他就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他的软肋。
魏应城转身离开,被魏郁抓住手腕。
魏郁眼底通红,问:“你不要了吗?”
魏应城淡淡地说:“不要了,没意义。”
“你恨我就行,为什么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这都是你认为的……不好意思,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马上就要到约定探望孟斌的时间了,魏应城不耐烦地皱眉。
“松开我,你去找顾小姐,别来烦我好吗?”
魏郁眼眸黯淡,宽阔的肩膀垂下。
看着魏应城的眼神满是压抑的心碎。
“哥,我把它偷偷拿走是我不对……我会帮你找回来的。”
但他这句话只有自己能听见,魏应城已经离开了。
*
“咚咚咚。”
病房里没有反应。
魏应城只好打开门。
但几乎是开门的同时,一只杯子“哐当”砸在他头边的墙壁,脆弱的杯壁瞬间炸裂。
“我不是让你不要再来了吗?!”
孟斌气喘吁吁地抬头。
看到是魏应城的时候,他的表情有些诧异。
“怎么是你?”
魏应城把礼物放下,说:“老师,是我。”
孟斌经过短暂的惊讶后,对魏应城也是一样的态度。
“你也出去……我已经注定在床上躺一辈子了,你们都别来假惺惺地看我出丑。”
魏应城抿唇,想要说几句宽慰的话。
但他脑子里空荡荡的……
曾经意气风发的老师,如今成为在病床上嘶吼的半瘫,这个打击论谁都承受不住。
魏应城羞愧后悔到难以自持。
门忽然被打开。
这群医生浩浩荡荡的进来。
每进来一个,孟斌黯淡的眼神都亮起一分。
领头的那位医生魏应城认识——国内神经外科最好的专家兼医大院长。
而后几位进来的医生也是治疗瘫痪的知名专家。
他们组合在一起不是普通的医疗队伍,而是代表着康复的最大希望。
孟斌几乎是喜到怀疑。
他呢喃道:“他真的做到了……”
孟斌口中的“他”……
魏应城扭头,从窗户向下看去。
破旧水池中,一个银发男人不顾冰冷肮脏的雨水站在里面,弯腰在其中寻找着。
魏应城蹙眉。
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从来都没了解过魏郁。
魏郁这样做……
又是在演什么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