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夏夜一反酷暑的闷热。
魏应城从孟斌病房里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多。
医生对孟斌瘫痪的下半生重新做了全方面评估。
即便还没出具体的康复方案,但孟斌的情绪明显好了许多。
魏郁捐的五百万原来是用在这里的……
魏郁的聪明有目共睹,但能达到两年内赚到五百万随意捐赠的程度,不是仅用“聪明”二字就能概括的。
魏郁有头脑有能力有手腕。
完全是魏仲恺理想中的儿子。
但现在这位了不起的天才正站在冰冷浑水里,用麻木的手指在池底的脏泥里摸索。
水底都是污泥,想找到魏应城丢下来的项链,除了用手去摸,再无他法。
魏应城还没走到水池旁,就已经感觉到从渗人的寒意。
池子的水及膝,魏郁从傍晚泡到现在,此时已经冻得唇齿打颤。
他听到脚步声微微抬头。
他的双眼已经因为长时间低头而眼底充血,眯着眼看到池边模糊的身形轮廓就认出是魏应城。
“哥…医生是不是都到了?孟老师有希望了。”
魏应城“嗯”了一声。
魏郁眨眨眼,凡事都占据强势主导地位的他突然表现出这样迷茫的样子,居然显得有些可怜。
但是魏应城对他的表现无动于衷。
他的腿伤被冻的更严重了些,再弯腰去找项链的时候来回摇晃了好几次才站稳。
魏郁用手肘蹭了蹭脸上的冷汗,似乎是怕魏应城不耐烦离开,他着急地说:“哥,你再等等我,我马上就找到了。”
魏应城冷声道:“别找了,你找不到的。”
“我能找到的。只要是哥想要的,我就能找回来。”
魏应城打断他的执念,从手掌里坠下圆形挂坠——正是那条项链。
“我没扔。”
魏郁如此狼狈如此痛苦地寻找了一晚上的东西,根本就是他假装扔出去耍他的。
很过分。
但说出这个事实的时候,魏应城心中涌现出无名的快.感。
魏郁站直身体,用带着红血丝的眼睛看他。
“嗯,我知道。”
他的语气冷静又悲伤,“这池底我仔细摸过两次但什么都没找到,我就猜到了会不会哥是故意没扔。”
他猜到了,但还是继续找第三遍。
直到魏应城亲口告诉他,他才愿意相信。
魏郁说:“没关系,过去我也一直骗你……这次换你骗我。”
魏应城张开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无法理解。
魏郁这样是想做什么?
他已经把所有还给魏郁了,还有什么可以被拿走吗?
离开时,他听见魏郁从身后用悔恨颤抖的声音说:
“我知道我做什么都挽回不了你了,但是我会尽力不打扰到你,再好好补偿你。”
魏应城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魏郁没有追上来。
仿佛那天他车祸也拼命从病房里逃到电梯口等魏应城来看他只是梦中的片段。
魏郁变得有自知之明,主动从魏应城的世界里默默退出了。
魏应城每天按部就班地上课学习,回家看书。
傍晚的时候就和黎若柏简单聊一聊。
生活没有很丰富,但是足够安定。
这样就足够了。
只是偶尔还是会感觉,总有一双眼睛在默默注视着自己。
魏应城和黎若柏不经意间提到自己的担心。
黎若柏的声音却在那边愣了一会。
他斟酌了片刻措辞,说:“会不会是你有点创伤阴影所以想太多了呢?”
魏应城抿唇,没有回答。
刚刚还在谈论订婚仪式的手捧花款式的热络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黎若柏:“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但是我感觉还是要抱着一颗和善看待世界的心。”
魏应城沉默数秒。
“……还有事吗?没事先挂了。”
几分钟后,黎若柏的消息传了过来。
他问魏应城是不是他说错话了。
魏应城试着编辑回复,但每写出来几个字又都返回去全部删除了。
黎若柏的说辞是正确的。
如果一个人带着怀疑看世界,得到的世界就是不稳定的。
但魏应城没办法像他说的那么乐观那么和善。
他该如何告诉黎若柏自己的心情,如何用具象的文字秒回出他内心从未停息过的忌惮和不安。
黎若柏生活在一个幸福和睦的家庭里,父母恩爱、长辈慈善、家底丰厚,又接受过正统教育。
小时候他们是同类,能对着一只泰迪熊说一下午的话。
但长大后,他们已经各自走过很长一段路了。
魏应城思考了许久,还是决定放弃和黎若柏沟通这件事。
本不相同的悲喜,说了也是白说。
在S市的黎若柏坐立难安,接连给魏应城发了很多道歉的话,却一直没能得到回复。
魏应城去复习了一个小时后才看到手机满是黎若柏的未读消息。
这时,门铃响了。
魏应城皱眉,放下手机看向猫眼。
是一个穿着外卖制服的小哥。
魏应城隔着门说:“我没有点外卖。”
“小……熊先生是吗?是一位姓黎的先生帮你点的。”
听到这个称呼,魏应城失笑,让小哥把外卖放在门口就行。
过了一会他把外卖拿回屋内。
是一块洒满香醇巧克力碎的黑森林蛋糕……
魏应城微微上扬的嘴角凝固了。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
是黎若柏的消息。
他问:东西收到了吗?
魏应城看着这块蛋糕,深呼吸地捂住自己的额头。
黎若柏说得对。
自己好像真的有些过于敏感了……
一块蛋糕而已。
不必联想那么多。
魏应城思考了半分钟的功夫间,黎若柏又跟了三四条道歉的消息过来。
他还是很认真地分析了自己的错误,让魏应城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只能告诉他自己没有生气,只是在看书。
很快黎若柏就打来电话,听到魏应城一如既往冷淡的语气才安心。
只是那块蛋糕魏应城一直没有动……
那次他从楼梯上摔下来之前,就在暴雨里出门给魏郁买了一块黑森林。
*
明天的早课是个严厉的老教授来上,还保留着随即抽查学生背书的习惯。
没想到即便到了大学也逃不过背书的命运。
魏应城匆匆吃了两片面包充当晚饭,而后继续抱着书看。
等他再抬头,已经临近十二点。
眼睛酸涩,困意袭来。
魏应城洗完准备入睡。
正吹头发时,整个屋子“啪嗒”一声全黑了起来。
魏应城按了按灯光开关。
毫无反应。
停电了?
此时夜深了,房东是个上年纪的中年女人,打电话没接,应是睡了。
不仅房东没联系上,手机也没电关机了。
魏应城只好摸黑去门外走廊看看电闸。
走廊上的感应灯似乎也坏了。
从屋内到走廊都是黑漆漆一片……
魏应城的心跳莫名加速,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他夜盲的毛病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几乎和盲人摸象没有区别。
他希望能走到稍微亮一点地方,这样就会好一些。
但忽然,他撞入一个带着冷冽香味的怀抱。
“?!”
熟悉的味道和温度。
魏应城当即把他推开。
一道灯光从那人的方向照来。
“哥……你也住在这里?”
魏郁的眼眸在手机的手电筒强光下显得像琥珀似的,脸上的惊诧不像是演出来的。
魏应城皱眉。
难道魏郁也住这里?
这么巧?
他和魏郁住在隔壁,却一直没有打过照面?
正当他内心纠结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电梯跑了出来。
他行色匆匆,在看清魏应城身边人的面容后,顿时变化成愤怒的表情,两道浓密的眉毛都拧在一起。
“怎么又是你……你别缠着应城了!”
黎若柏花了几个小时赶过来,但落地后却始终没能联系上魏应城。
他担心魏应城还在因为他的话生气,一刻不停地从S市买了最快的机票飞过来。
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赶过来的第一眼看到魏郁在魏应城身边。
他愤怒又急躁,看着魏应城大开的房门和这无人的走廊,不由分说对着魏郁的脸就是一拳。
魏郁没有闪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此时,电来了。
魏应城的房间亮起。
旁边魏应城隔壁的房门开了,一道娇软的女生响起。
“有电了……”顾婳的话戛然而止。
她穿着拖鞋跑出来,看着魏郁嘴角的血,皱眉问:“怎么回事?”
她目光扫向魏应城和黎若柏,质问说:“你们要干嘛?!魏郁刚才医院出来,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
黎若柏愣住。
完全没想到魏郁就和顾婳住在魏应城隔壁。
魏郁表现地正常,顾婳倒是气急了。
“之前你们看着魏郁被车撞了视而不见,上次魏应城故意骗身体还没好透魏郁去水池里捡东西,他昨天才把高烧退了,今天又被你打到嘴角出血……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放过魏郁啊?”
“够了。”
魏郁低声喝止她,“你不知道其中缘故……是我欠哥的,你先回去别管了。”
“可是……”
“你先回去,然后我送你回家。”
顾婳气得跺脚,“咚”一声重重把门关上。
黎若柏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本来他们占理,但现在似乎……被他一拳打成不占理了。
魏郁低头抹去嘴角的血,和魏应城低声说:“没事,打就打了,就当是还给哥的。”
但他的重点不在这里。
他抬眼,和魏应城对视说:“我和顾婳没有什么,其实那天在婚纱店我和顾婳才第一次见,我是为了让你生气才骗你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喜欢她,我和她没有做任何事……今天是她非要来,我……”
“这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魏应城打断他。
魏郁单薄的唇抿成自嘲的笑,“我知道你不在乎,但万一……也许呢。”
魏应城皱眉。
什么也许?
魏郁笑容凄凉,眼底含着魏应城看不懂的复杂情谊。
魏郁:“我总想着……也许哥还喜欢我……”
魏应城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他。
“你疯了才会这样想。”
“是啊哥,我疯了。”魏郁呢喃道。
黎若柏握紧拳头,在自己控制不住之前拉着魏应城回到房内。
他瞪着魏郁,放出狠话。
“你离应城远点,他是我的未婚夫,如果我再看到你这样,就不止一个拳头了。”
魏郁看着他,目光冷漠。
但现在还不是和这个混血种计较的时候。
魏郁回到家,顾婳已经迫不及待穿上鞋子要离开。
顾婳不耐烦地说:“你可真是影帝啊,自己写剧本还带上我演……”
她再次骂道:“疯狗,你哥要是能被你追回来就奇怪了。”
魏郁面色阴郁,“你说什么?”
顾婳拿着包开门,“疯狗!”
她目光戏谑,轻飘飘地说:“你说你演这么多还要等多久才行……那边恐怕多睡几次孩子都有了,你还在这里演戏。”
魏郁抬手把桌面上所有东西愤恨地扫落在地,咬牙咒骂道:“你滚远点,用得着你他妈来提醒我!”
顾婳微笑提醒道:“你气成这样,还不如给他们送个套来的实在。”
在魏郁发疯打她之前,顾婳抬脚就跑。
没必要得罪一个不要命的疯狗。
但是欣赏疯狗被戳到痛点后跳脚的表情,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