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你在等什么!”
“宁原!你特么的在等什么!”
“弟弟!”
“啊!”
宁原捂着头,痛苦的蹲在了地上。
紫发女孩的喊声十分尖锐,高频率的呐喊声震颤了整个空间,叫喊声在钢铁震颤的回荡下,不断的叠加增强,鸣响在宁原的耳边。
宛若损坏的耳机在释放尖锐的电流噪一般,搅的宁原脑子如同稀粥一般,晃来晃去。
他的胃开始泛酸,眼泪也在高涨的颅压下被挤了出来。
视野中的一切都变的朦胧起来。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小女孩的声音分成了两道。
一道声音叫他弟弟。
另一道声音则叫他宁原。
称呼本身不具备意义,那只是一句短语而已,但在这个梦境世界中,称呼的含义重大。
它代表着身份,以及对自己身份的认同。
此刻,宁原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裂开了两半,中间隔着一道深邃的鸿沟。
这条鸿沟的名字叫‘身份认同’。
自己,究竟是谁?
是她的弟弟。
还是……宁原?
这本来不是一个该思考的问题,在人脑的网络架构中,在意识的底层逻辑中,这是如同泰山般稳固的存在。
我,是我。
自我意识,自我认同,是一切思维的基础。
无论是谁,无论在思考什么,哪怕在思考存在本身这个哲学问题时,自我意识也不会破碎,人独立存在这个事实,也不需要被其他人证明。
但是在死亡的冲击下,泰山早已崩碎,此刻正岩浆喷发,泥石俱下,在宁原的脑海中轰鸣。
我,到底是谁啊!M..
是弟弟,还是宁原?
耳边的电流声越响越烈。
宁原的大脑激烈的活动起来,他脑中不断的闪回着零碎的片段。
周围的环境也剧烈的变换起来,厚重钢板上开始涌现出黄褐色的泥土,泥土中长出了藤曼,藤曼又抽出了嫩芽,嫩芽又快速的凋零。
不正常的昏黄光晕密布在桥梁之中,远处延伸无穷的大桥也肆意的扭曲起来。
一栋栋地球风范的小型高楼从桥上生长,倒悬于半空中,与周围的钢柱混合在一起。
下方的深渊开始冒出汹涌的海水,海风吹拂在桥墩之中,让宁原的额头一凉。
此刻,他脑中的混乱远比人格分裂来的可怕。
他所有的记忆,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他就是宁原。
但是这些记忆,又都在告诉他,他是紫发女孩的弟弟,是……
“姐,我到底是谁啊!”
宁原脸上闪烁着泪痕,崩溃的大喊道。
“笨!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吗?”紫发女孩回答道:“你是威廉·达尔啊!”
满城霓虹开始闪烁,昏黄枯萎的藤曼上开始结霜,无数道钢柱从地面中长出,上面开满了彼岸花。
花蕊将宁原的脸映的泛红,他看向紫发女孩,低声呢喃道:“我是……威廉……我是……”
“我……”
海水中传来了一声愤怒的吼叫,吼叫中充斥着无尽的暴乱与悲鸣。
“弟弟!快来帮我!”
……
洛克·达尔紧张的盯着视野中的图表。
宁原的意识刚刚发出了一道强颤,这宛若十二级地震的颤栗让他的神经稳定性断崖式下降。
“……神经稳定性51%……”
“……神经稳定性3%……”
“……神经稳定性14%……”
“……神经稳定性读取失败,未检测到稳定结构,判断目标死亡……”
“……神经稳定性1%……”
看着视野中不断闪烁的图表,洛克·达尔的嘴角微微翘起。
她轻柔的抚摸着宁原的脸,低声说道:“宁原已死,重获新生吧,弟弟。”
视野中闪烁着红芒,一连串的警报文字在洛克·达尔的视野中浮现。
“……警告!认知构建失败,神经结构瓦解……”
“……警告!神经活性降低!……”
“……警告!电解质浓度降低!……”
看到这些警报讯息,洛克·达尔的脸上却异常的平静,她没有失望也没有懊恼,只是继续着自己的异能操控,并为宁原重新打了一瓶电解质。
“城市不是一天就能建成的。”
洛克·达尔轻声说道:“放心,弟弟,我早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自我意识,在神经领域来说,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东西。
它不是‘灵魂’那种虚构的概念,天然带有独一性,可以不用解释,自成一体,无法被解构,也不需要被理解。
人能构成思维,能产生意识,不是一句‘人有灵魂’就能概括的事情。
自我意识的成因相当复杂。
而且它是时时刻刻都在更改,根本不存在稳定。
硬要说的话,这东西就类似于国家,人民,社会这样的关系。
视网膜中含有几亿个神经元,这些神经元又分别感知不同的信息,如颜色,深度,明暗等等。
当一个物体反射的光,照射进视网膜中后,会激活特定的视网膜细胞,这些视网膜细胞的讯息,沿着神经通路传递到大脑后,又会激活特定的神经元。
比如说一个蛋糕,在视网膜中激活了大量神经元后,信息开始分化。
初始的这些信息就好像显示屏上一个个小点,每个神经元都只有一种简单的信息,颜色,深度等等。
在这层面上,人脑就只知道蛋糕的颜色,明暗,深度。
随后这些神经元向上传递,在大脑皮层中激活了感知几何图形的神经元,人此时就会知道蛋糕的几何形状,是三角形,还是圆形。
信息在这样一层层向上传递处理中,人的意识也在逐渐的整合,分析视觉信息,信息也愈发的抽象起来。
最终这些信息会激活一些特定的神经元,这些神经元就代表一个抽象的物品:蛋糕。
到达这一层面上,人才能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一个蛋糕。
蛋糕神经元又会激发特殊的脑回路,比如说激活人脑对于糖分的渴望,对于食物的追求,随后一系列复杂且抽象的活动开始。
最后可能……人想要糖分的欲望,压过了减肥的欲望,于是人把蛋糕吃干抹净,随后又懊悔着自己死活减不下来体重……
总之,把一个小小的神经元比作一个人的话,那么‘蛋糕’就是这些人所组成的组织。
组织在活动的过程中,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量,会反对异己,会争取权力,拉拢打压其他组织……最终成为一个表层的想法。
这就类似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社会中,有着无数组织在为了自己的利益挣扎,博弈。
而统一了所有组织,对整个社会的令行禁止的最强大组织,叫“国家”。
而在人的大脑里,这叫做“自我意识”。
国家的政令,就是人的表层思维。
国家的风气,就是人的情绪。
国家的文化传统,就是人的性格。
正如同时代在滚滚向前,社会在不断变革一般,人的自我意识,也在随着环境的改变,飞快的变革着。
所以认知替换,并非按图索骥,照葫芦画瓢那么简单。
要在变化的环境,找寻一个恒定的值,建造全新的国家。
那么,就要杀死旧的国家。
然而,正如国家只不过是一个虚假的概念,是出于所有人认同才诞生的一样,自我意识也是如此。
它凌驾于所有神经结构之上,却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
是所有神经‘认同’的结果。
要摧毁一个国家,那就要扭曲人们对于国家的概念,拆解掉他们的传统,泯灭掉他们的文化。
把所有人进行共同行为的纽带撕裂,把人们对其他人的认同扭曲,把人们对宏大叙事的感知摧毁,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杀死一个‘概念’。
否则,文化会传承,文明会延续,国家会复生,宁原会死不掉。
洛克·达尔所做的,不仅仅是替换宁原的记忆,更改他的行为逻辑这么简单,而是要从根本上,灭绝‘宁原’这个概念。
所以,她先暴力摧毁了这个国家。
但正所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信仰会跨越死亡,文化会穿透时间,江山社稷终会被重建。
于是她第二步所做的,便是更替了宁原脑中那些神经元,对主体意识的认同。
在梦境的过程中,她改变了宁原脑中巨量的神经结构,不仅仅是改变了记忆,而是扭曲了一切定义,就是为了这一刻。
概念死亡。
当彼岸花开的那一刹那,宁原这个概念,已经彻底死亡,不会有任何传承的机会。
而威廉·达尔这个概念,将会重获新生。
在这片土地上,新的国家已经生出,但不会和过去有任何的联系。
“弟弟,活下来吧。”
洛克·达尔轻轻揉搓着宁原的脸,眼中的红色文字,也变成了绿色。
“……神经稳定性3%……”
“……神经稳定性52%……”
洛克·达尔微笑起来。
“看来自我意识重构成功,宁原已死,威廉·达尔复活。”
“接下来的路,应该不会有阻碍了吧。”
新的国家已经生成,那么就要有新的文化,新的风气,新的意识形态。
洛克·达尔调出了威廉·达尔的认知蓝图,操作起来。
应该不会再有僧人那样的东西存在了,她想。
……
风吹散了一切。
地球上的小镇城市飘散,宁原眼中的世界又变回了钢铁苍穹。
浮空车的灯条散发出绚丽的光,照亮了眼前这虽然宽大,却无比逼仄的环境。
此刻,紫发女孩的呐喊声清晰无比。
“弟弟!愣着干什么!快啊!”
一直以来,他都在认知分裂的过程中活着,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所以大脑一片昏沉,迟钝不堪。
但现在他明白了。
自己是威廉·达尔,是姐姐的弟弟。
是面前这个女孩的亲人。
那两个送货员虽然身体强壮,但是他们站在深渊的边缘,而且没有任何的心里准备。
在小女孩突然袭击之下,即便是成年人,也会瞬间失去平衡,跌入深渊中。
但也仅仅跌落了一个,另一个送货员还在深渊的边上。
“老陈!”
送货员大喊了一声,随后愤怒的看向紫发女孩,大声吼道:“你在干什么!我杀了你!”
他一边大吼着,一边把手摸向了自己腰间的手枪。
“弟弟!”
宁原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间陷入了迷茫之中。
姐姐的目标很明显,她想要这一车牛奶,所以要杀死这两个送货员。
可是这两个送货员,是无辜的……
难道自己,为了一己私利,为了这一车小小的牛奶,就要杀人吗?
他心里有一个声音。
在这地狱中,要想活下去,必须成为最恶的鬼。
想要生存下去,必须要不择手段,消灭其他人。
这,就是规则。
可是……
他莫名的想起了超市里的僧人。
僧人为了两个陌生的孩子,愿意出头挡住凶恶的保安,这说明世界上存在着舍己为人的精神。
僧人的衣着非常破烂,除了身体之外和几片遮羞布外,别无他物。
即便是在如此贫穷的情况下,他仍然愿意出头……宁原突然感觉有些羞愧。
自己,不应该……
……
洛克·达尔观察着梦境中宁原的举措,咬了咬牙。
“怎么回事?”
“弟弟,杀了他啊。”
“只有这样,你才能复活!”
“杀了他,为了生存,不择手段。”
“……”
洛克·达尔揉了揉眉心,很快的判定出问题所在。
“是因为那个僧人?”
“该死的!”
洛克·达尔闭上了眼。
那个僧人,是宁原的自我防卫意识,他干扰了过程,没有极端的羞辱与挫败,就没有极致的愤怒。
没有愤怒,在这个场景中,就不会带来思想的转变。
“真是阴魂不散啊,死了还埋雷。”
洛克·达尔想了想,笑着说道:“不过,这也正合我意,我也不想弟弟成长为那样的性格,既然有机会修改,那就改的好一点吧。”
“增加亲情的含量。”
洛克·达尔笑着说道:“既然你不愿意为了一己私利行驶暴力,那就为了亲人吧,弟弟,保护好我。”
……
看着送货员正在举起的枪支,宁原的眼神变的坚定起来。
去他妈的正义与否,他必须要保护好自己的姐姐。
保护好自己唯一的亲人。
于是他奋力的冲了出去,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誓要把那个送货员撞下深渊。
……
大桥上,僧人抬头仰望着由厚重钢铁组成的苍穹,苦笑着说道:“我能感觉到,他已经彻底死了。”
“这不正是你的计划吗。”关雅站在僧人的身边,微笑着说道。
“真是无奈的计划。”僧人摇了摇头:“真羡慕他,他死了之后还能活,我们却不行。”
“是啊,更糟糕的是,这还是我们推脱不掉的使命。”关雅叹了口气,接着问道:“怎么样,找到她了吗?”
“看到了一个端口。”僧人点了点头:“就是桥墩子下的那头蜘蛛。”
“她还真是……”关雅笑着说道:“我要是她,我就不会做个形象出来,虚无多好啊,谁也找不到。”
“形象对于一位神明来说,非常重要,没有形象的神明,只是虚无缥缈的概念,有跟没有一样。”僧人笑着说道。
“说的也是。”关雅笑着说道:“无上的主,只是虚无的主,成功是祂的决定,失败也是祂的决定……这种神除了给人PUA洗脑之外,一点用都没有。”
“宁原不可能认一团空气为神,一团空气也改变不了什么,所以洛克·达尔必须要有形象,要有化身。”僧人笑着说道:“蜘蛛吗?真是个顶级的猎手,但抱歉,我们才是猎人。”
关雅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既然端口已经找到,那么该我上场了。”
僧人点了点头:“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关雅笑着回应道:“就让我们,走向宿命的终点吧。”
“别说这么伤感的话。”僧人摇了摇头:“我们就是救了一个傻小子,不小心把自己命搭进去了而已。”
关雅无语的说道:“去你的!你这话才伤感呢!”
“哈哈。”
僧人笑了笑,随后眼睛眯了起来:“就让我们,为这个新生的威廉·达尔,染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