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谕只要是回京,还是要报备后再奉旨去给光绪上几节课。
光绪如今的心绪很难琢磨,有时候昂扬,有时候又很抑郁。
当然已经不可能是所谓的帝王心术,更多的是来自精神上的折磨导致。
李谕每次拿来的讲义都是用钢笔写出来,导致光绪也开始练起了硬笔书法。
李谕到达瀛台时,裕德龄刚好给他上完了英文课,光绪正在用一支美国产的威迪文牌墨水笔练字。
想要写英文,只能用钢笔。
威迪文钢笔也是目前的大品牌,甚至不少国际条约都是用此笔签下。就比如日俄战争结束后的《朴茨茅次条约》以及一战结束后的《凡尔赛和约》。
只不过光绪目前写得还不太好看,也没有机会用此笔签什么重要文件。
裕德龄走出大殿,撞见了李谕。
李谕问道:“皇上今天的心情怎么样?”
——毕竟不是普通学生,得提前了解一下光绪的心情,也好临时调整讲课模式。
裕德龄道:“说不上来,但我今天给皇上看一些英法当年复兴时期思想家的文章时,不知道是不是触动到了他,突然对我说,‘我有意振兴中国,但你知道我不能做主,不能如我的志’,这样的话我哪敢接。”
裕德龄眼睛一斜,看向旁边垂手站立的崔公公。
慈禧真是有够毒辣,崔公公曾经亲手将珍妃投入井中,光绪对他恨之入骨。
如今又让他专门监视光绪,料定了崔公公肯定卖力做事。
宫廷之中,李谕知道光绪的那句话确实有点敏感,只能沉默。
李谕上课时,给光绪讲了讲比较热门的蒸汽机相关理论,都是些比较浅显的内容,依然就像科普。
光绪整顿起精神,听李谕讲完后说:“原来能够拉动庞大火车运转的,是如此柔软的水产生的蒸汽!”
然后举起茶杯:“是不是就像这样的水蒸气?”
李谕说:“东西是一个东西,不过具体的区别很大。”
“大海上的轮船也是如此?”光绪问道。
李谕点点头:“没错。”
光绪沉思道:“古人诚不欺我,还真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四两拨千斤不过如此。”
他根本想象不到,后人甚至戏称“技术的尽头是烧开水”,就算核电站,最终也是在烧开水。
不过这些就没法给他解释了。
光绪感觉有很多问题想要继续问李谕,突然旁边的崔公公打断道:“皇上,时辰到了。”
光绪嘴角咧了咧,想要发作还是忍住了:上次冲着李莲英大吼了几句后,好几天没有吃上好饭。
他立刻变得有些颓废,自己堂堂一个皇上,连几个奴才都控制不了。
光绪无奈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吧。”
李谕从瀛台离开,骑上马准备返回东厂胡同。
崔公公却叫住他说:“帝师啊,您以后上课的时候,还是要慎重点。”
李谕牵住缰绳:“公公何出此言?”
崔公公说:“不要让皇上以为洋人的东西那么简单,这只会让他产生一些不好的念想。”
李谕完全是在把复杂东西往简单讲,这是他当年上学时最常规同时有效的方式,于是说:“崔公公,洋人的东西没有那么高不可攀。”
崔公公笑了笑说:“这话不是杂家要带给您的,您自己琢磨吧。”
李谕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五张两百两的银票:“崔公公还望指点。”
崔公公看了看银票数额,接过来仔细叠好放入怀中,然后小声说:“你租了荣府,有些人看不过去,毕竟周边还住着不少大人,可要小心点。”
李谕眉毛一凛:“都是正常买卖,有契约在。”
“正常买卖?”崔公公嘿嘿一笑,“帝师,太正常有时候就不正常了。而且您还通过商部做这么大的买卖,大家眼睛都盯着哪。”
崔公公抱了抱拳:“杂家言尽于此,告辞。”
李谕叹了口气,他知道在清末做事不太容易,但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看来自己的阻力不仅来自日本人,国内的问题同样不容忽视。
如果说比较利好的一面,就是有比较鼎力的靠山支持。
不过李谕猜测,崔公公这么说,肯定说明袁世凯本人也深陷朝局的斗争中。
但李谕总归知道袁世凯肯定能笑到最后。
暂且只能如此乐观去想,至于事态具体怎么发展无法预估,只能到时临机应变、见招拆招。
经商环境虽不好,但由于朝中有人,进度倒不慢。
徐世昌甚至已经安排人打点好道路,准备设置个较为简易的火车停靠月台,方便今后来往。
宋嘉树也从新加坡港转运过来一批机械,就目前看,还算是比较先进的设备。
李谕又通过唐绍仪联系当年在天津机器制造局的员工,调运一批过来。
八国联军时期,天津机器制造局毁于战火,很多人已失业很久。
天津机器制造局的规模可不小,员工保守估计也有两三千。不过和江南制造局一样,主要是搞军火生产。
但也曾经造过船舶,慈禧在颐和园湖中的游艇就是天津机器制造局制造。
甚至还有潜水艇。
所以制造局员工已经有了一定的技术修养。
可惜天津前几年在八国联军期间受到的冲击很大,再加上李鸿章过世,天津机器制造局便没能重新开办起来。
周学熙在得知消息后,立刻带上一批天津机器制造局的人来找李谕。
周学熙是北洋的人,也就是袁世凯的下属,此前他们在一起去日本参加劝业博览会的时候见过面。
“帝师,再次见面,差点认不出您。”周学熙说。
李谕现在短发西装,明显就是两个人,于是说:“人是变不了的。如此小事,还要劳烦周大人您亲自跑一趟。”
周学熙说:“这可不是小事,现在津门之地都在议论你。”
李谕知道是关于和德国人争论的事情,说道:“我只不过做点正确的事情。”
周学熙说:“帝师简直堪称迎风的标杆,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帝师还是小心为妙。”
李谕想起今天崔公公的话,点点头说:“多谢大人提醒。”
周学熙接着道:“小心归小心,帝师也不用畏手畏脚。袁总督让我告诉您,无论如何,他都会支持帝师。”
袁世凯现在天津搞新政,也在大力搞现代企业。什么纺织工厂、水泥厂、矿厂、造纸厂的,兴建了一大堆。
但是技术以及产品质量方面只能算刚刚起步。
不过也算给天津的工业再次奠定了一些基础,将来周学熙能成为北方工业巨子,受惠不少。
虽然袁世凯后世风评不太好,但在清末一众大臣里,的确是个真正办事的能臣。
李谕抱拳道:“代我谢过袁总督。”
周学熙指着身后的二十多人:“他们当年都曾是天津机器制造局的工人,很多是干了十几年的老技工,并且按照唐道台的嘱托,我专门挑选了熟悉机器的。”
李谕说:“我只能再次说太谢谢了。”
周学熙说:“不用谢我,我今年刚刚奉命成立了直隶工艺学堂,专门培训技术人员,到时候可要多吸纳吸纳我的学员。”
李谕笑道:“人才缺得很,有多少来多少。”
李谕带着这批工人到厂区看了看宋嘉树进口来的设备,他们都是老工人,上手并不慢。
李谕也懂机械,拿出一些自己绘制的图纸,让他们依照图纸进行简单改造。
别看他们不会造机械,但当年天天检修制造局的机器,还是能够看懂图纸的。
李谕又留下了几个对机械感兴趣的学生,与他们一起研究。
回到家中,李谕提笔给爱因斯坦写了回信。
爱因斯坦最疑惑的是那个等号“=”,而且是特别费解。
李谕当然明白咋回事,于是写道:
“尊敬的爱因斯坦先生,您的方程实在是令人惊叹,简单而美,这才是物理学最迷人的地方。
但我想它并不是您信中所说是指的能量与质量可以相互转换,更本质的解释应该是在说明质量与能量本身就是同一样东西。
就像一枚硬币,它是一个物体的两个侧面!”
由于篇幅短,并且没有公式,李谕把它直接用电报的形式发去瑞士伯尔尼。
但即便短,关键点都说出来了。
话说“质量与能量是一种东西”这个观念非常炸裂。
多数人看到质能方程第一印象也大都觉得是质量与能量的相互转换。
甚至还有不少人有误区,认为爱因斯坦通过质能方程研究出了原子弹。
当然这显然不对。
原子弹1945年才有,而爱因斯坦1905年就提出了狭义相对论,二者之间差了40年,其间的技术迭代相当多。
当然狭义相对论确实为原子弹的研制提供了有力的理论基础。
但真要说起来,更应该归功于原子物理学的突飞猛进。
爱因斯坦对原子弹的唯一帮助,可能就是他本人曾经在1939年时给当世的美国总统罗斯福写过一封信,大概内容就是说要抓紧研究原子弹,要是被希特勒研究出来就不好了。
不过就算如此,美国政府也并没有重视。
最开始只给了原子弹研发6000美元,这点钱啥都干不了,连科研人员工资都不够。
后来是日本自己一拍脑门,想到了一个绝佳的战略,干了珍珠港,才引起美国人重视,发起了大名鼎鼎的“曼哈顿计划”。
而且这也和爱因斯坦没什么太大关系,因为爱因斯坦几乎一生都是反战的。
他只是想当个纯粹的科学家,怎么可能直接参与武器研制。
由于凤铃现在也是个研究人员,与丁德山搞“新式面点”研制,没有时间给他发电报,于是李谕只好自己亲自发报。
好久不接触,已经非常生疏,短短一篇电文废了好久才打完。
李谕伸伸懒腰,感叹这种事真是熟能生巧。
第二天,吕碧城端着星球大战前传的书稿找到李谕。
“我已经完成了润色与修订。”吕碧城放下一摞厚厚的稿纸说。
李谕拿起看了看,吕碧城竟然坚持用钢笔写出来。字迹虽然尚且没有那么好看,但都是汉字,有软笔书法厚底子的人,硬笔书法上手不会慢。
李谕赞道:“润,真是太润了!”
吕碧城问道:“你还要拿给德龄姑娘翻译?”
李谕说:“没错,你要相信我,只有中国人才能真正翻译好中国人写的文章。到时候让洋人根据英文再翻译成其他语言,也不至于失去太多原版风采。”
吕碧城低声说:“我明白了。”
李谕没多想,随即将书稿拿给了裕德龄。
裕德龄笑道:“我早就在等后续了,还真快。”
“对了,”李谕又问道,“朝中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利于我的情况?”
裕德龄想了想说:“我一直都只在西苑陪着太后,关于政局的讨论我无法在场,但我会多多间接留意。怎么,是有什么动向吗?”
李谕说:“还没有,希望将来不会有什么岔子,我可不想和那些朝臣们过多纠缠。”
好在有裕德龄这个眼线在慈禧身边。
裕德龄忙着翻译时,李谕写好的关于麦克斯韦妖的文章也寄到了美国,发在了最新的《sce》上。
美国科学促进会对于李谕的创作能力感觉太不可思议,他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将《sce》这份本来已经无人问津的杂志硬生生推到了行业顶尖。
堪称奇迹!
他们如今也把大部分精力投向了此份杂志的运营。
——李谕当然有必要卖力,毕竟是自己的杂志嘛……
只不过说道这篇文章,虽然现在大家无法解释麦克斯韦妖,但一看文章内容就知道李谕完全采纳了玻尔兹曼用统计方法研究分子的理论。
在后世来看,这是条完完全全的正路。因为微观领域没有绝对,必须用统计学与概率论进行研究。
但在二十世纪初,科学界实在是无法接受这两种理论进入神圣的物理学中。
在此时很多物理学家们看来,统计学是搞经济社科研究的,概率论是研究赌博的,怎么能和高大上的物理学沾边?
简直开玩笑好不好!
可李谕如今在科学界的名气确实太大,之前的论文不仅惊世骇俗,而且挑不出毛病。
并且这篇论文又是李谕一贯的风格,物理解释翔实的同时,数学推导异常严谨。
已经说过几次,目前的物理学家们普遍数学不算好。
当然不是说他们学不明白,完全是因为此时的物理学对数学的重视程度尚且不够。
强如大神爱因斯坦,数学水平也非常堪忧。
所以就算是物理研究者,读懂它也要耗费不少脑细胞来专门研究其中的数学部分。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李谕的论文经得起各界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