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九章 博士

华尔道夫酒店。

清晨,李谕一家和司徒美堂、何育杰一起共进早餐。

他们看了今天的报纸,似乎是预谋好的一样,各大媒体一起对德国的电报事件进行了猛烈批评。

司徒美堂身为局外人,头脑要清醒一些:“他们难道没有怀疑为什么英国会在自己国土上拦截德国的电报吗?”

李谕说:“新闻上并没有明说,很多人就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

司徒美堂说:“不过美国参战也是好事,说不定国内北洋政府就能够下定决心。”

“司徒大哥还挺关心北洋政府。”李谕说。

“没法不关心,”司徒美堂说,“去年的复辟事件着实吓了我们一跳,唐人街上的不少理发店更慌了神。”

李谕笑道:“又不是清室复辟,不会再玩留头不留发。”

“太波折了!”司徒美堂说,“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李谕说:“估计现在段总理与黎大总统还在为对德宣战的事情吵着呢。如果美国动了手,那么谁都可以看清战场局势,北洋政府宣战的勇气确实就多了。”

司徒美堂说:“早在齐默尔曼的电报之前,美国的各界就充斥着参战的新闻。尤其关于拉法耶特中队的报道,一直是热点。”

一战中德国空军的表现非常亮眼,“红男爵”里希特洛芬声名显赫。

英法这边也有不错的空军,最着名的就是法军的拉法耶特中队。

由于这个中队有不少美国飞行员,所以关于他们的报道一直受美国人的追捧。

政界也借着这件事的宣传试探美国人对战争的态度。

——想要政客参战,需要精确的利益计算;

而想要民众参战,只需要一个完美的故事。

司徒美堂又想到李谕的无线电生意:“现在股票市场上,LY无线电屡创新高,而我现在才算知道,这东西与军情大事联系如此紧密,远超此前的想象。我的法律顾问告诉我,联邦政府已经通过了强行没收德国企业的决定。”

李谕说:“你的那位法律顾问还是罗斯福?”

司徒美堂说:“对的。”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李谕说,“我做的是硬件,至于使用者如何加密,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二者没有水火不容的关系。”

“这样就好。”司徒美堂放下心。

只不过目前李谕不太方便搞无线电方面的技术创新了,因为战时升级关键技术是非常敏感的举动。

一旁的吕碧城翻着报纸,突然惊呼道:“这个舞娘被抓了?”

李谕看了一眼,“玛塔·哈丽?”

司徒美堂说:“她早就被抓了,最近的新闻经常报道,只不过今天没有放在头条。”

吕碧城问:“她怎么成了间谍?”

李谕说:“不仅仅是间谍,而且是个不得了的双面间谍。”

玛塔·哈丽在西方的知名度非常高,差不多可以类比为咱们这儿的川岛芳子。

据说1916年英国陆军大臣基钦纳之死,就是因为玛塔·哈丽通过间谍手段获得了绝密情报。

而玛塔·哈丽被抓,也与英国海军部的40号房间有所关联。

今年初,玛塔·哈丽被派去中立国西班牙执行任务,由于她此时已经开始同时为法军情报部门工作,所以有意靠近德国驻西班牙使馆的武官卡纳里斯。

不过……她竟然爱上了这位未来德国的谍报大王。

卡纳里斯又让她去巴黎执行秘密任务,同时发了一封电报,使用了早就被法国破译的密码,几乎相当于明码发送,把这个女人“送”给了法国情报部门。

这是一招毒辣的借刀杀人之计。

德国情报部门放弃她,是因为玛塔·哈丽的利用价值已大不如前,英法间谍机构都盯上了玛塔·哈丽,再执行任务将会有很大难度。

玛塔·哈丽被捕的消息轰动了整个巴黎,立刻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热衷的话题。

这种女间谍、美人计的故事放在何时何地吸引力都相当强。

在法国时,李谕和吕碧城还有齐如山一起看过玛塔·哈丽的表演,几年过去,没想到她已经成了一个家喻户晓、身陷牢笼的女间谍。

“法国人会怎么对待她?”吕碧城问。

“还能怎样?”李谕说,“难逃一死。”

法国后来审讯她,定的罪相当重,说她导致了17艘船只被击沉、5万士兵阵亡。

感觉不太可能,不然就太牛了。而且这相当于给别人脸上贴金,往自己脸上抹灰。——让一个女人玩得团团转?法国自己辱自己?

玛塔·哈丽被执行死刑也传得很神奇:本来要给她的眼睛蒙上黑布,但玛塔·哈丽拒绝了。一共11名行刑队员执行枪决任务,但因为她的美貌,最终只有三发子弹打在她的身上。

玛塔·哈丽的尸体无人认领,最终被巴黎医学院收走,头颅则在经过防腐处理后送到了博物馆,而且后来这个头颅还被偷了。真是服了法国博物馆的防盗措施。

还有那位在西班牙出卖玛塔·哈丽的德国军官卡纳里斯,最终成为了二战时德军海军上将及谍报局局长。

司徒美堂在美国这么久,听了很多玛塔·哈丽的香艳故事,对他们说:“你们应该看小报,里面的描写才露骨刺激。”

“可惜没看到!”李谕惋惜道,然后说起正事,“既然美军也要参战,工厂的订单肯定又要大幅追加,司徒大哥要继续帮着物色工人。”

“没问题!”司徒美堂乐得干这事,“这两年你的公司招了很多人,唐人街更多人手头有了钱,已经大变样。洪门组织的捐款,主力已经成了工厂的工人。”

李谕说:“大家辛苦了。”

民国时期创汇手段有限,侨汇是很重要的一项。

吃完饭后,李谕与吕碧城来到哥伦比亚大学,给吕碧城做了入学手续。

由于迈克尔逊早就打过招呼,入学过程没费吹灰之力。

哥伦比亚大学在曼哈顿,离下榻的华尔道夫酒店不远,十分方便。

办完入学事项后,李谕随即找到了胡适。

他正在准备哥伦比亚大学的哲学博士学位答辩。

去年胡适已经通过了哲学与哲学史初试的笔试和口试,获得了博士候选人资格。这次答辩口试,主要是针对博士论文。

按照要求,还须修改后上交一百册附本备档,才可参加博士头衔授予仪式。

胡适的博士论文最终通过了,但他既未按需求修论文,也没交百本样册,因此博士授衔仪式一直拖到了1927年。还是在导师杜威本人的请求劝说和主持下,近乎赔礼道歉的情景中补办的。

不过等几个月后胡适一回国,几乎所有人都以“胡博士”的头衔称呼他,胡适也就泰然受之。

博士的名头此时在国内还是很响的,仅次于李谕的院士头衔。

胡适想起了之前李谕写给他的信,即批评他在二十一条时期的不抵抗主义。

“院士先生,”胡适解释说,“我只是认为当今时局更重要的是要有大学,而非海军、陆军。”

“看来你还是坚持不抵抗,”李谕说,“你想想,如果没有国防,怎么能有一张安静的读书桌?这个世界不是讲道德的,你确实该看看我的博弈论,那里面虽然不谈善恶,但有抽丝剥茧后的人性。”

“道义肯定存在,”胡适说,“我很想让大家清醒一些,认识到差距。我知道孔老夫子也赞成持戟卫社稷,可现在不是时候。”

李谕说:“认识差距?你的那篇文章也不是这么说的,观点过于书卷气。算起来你出国时间不短了,国内的变化没有亲身体会,该回去看看了。”

日本全面侵华后,胡适才转变为了坚定的抵抗派。

胡适说:“我已经打算回国,并收到了仲甫先生的信。”

李谕说:“搞革命的方法有很多,文学革命就是其中之一,这条路更适合你。”

胡适点点头:“确实如此。”

此前的那篇不抵抗的文章,让胡适在留学生圈里被骂惨了……

反驳他的那些人一个个也都不是寻常人物。

胡适的观点要是在和平年代发出来,大家确实会当做理性的思考;但人家都骑脸输出了,再理性不就成了不知变通的道学先生。

李谕说:“文学革命同样不是个简单事,阻力很大,比我所在的科学要大得多。”

“院士先生说的是,”胡适说,“科学总体而言是新的,大家都在学习。而文学不一样,想到那几十万念过八股文的仕子我就头大,何况还有桐城派那帮老学究。”

李谕说:“仲甫先生的《新青年》刊登你的《文学改良诌议》后,反响倒是不错,支持者很多。”

“是吗?”胡适高兴道,“我在写了那篇文后,还写了几首白话文的现代诗。”

“能不能给我看看?”李谕问。

胡适拿出一些手稿,“都是尝试之作,所以我暂时称之为《尝试集》。”

实话说,胡适的这些新诗写得都非常一般,没有太多文学性,几乎很难称之为诗,很像一些学生的普通随手之作,无非就是把散文写成了一行一行的。

比如其中的《鸽子》: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

有一群鸽子,在空中游戏。

看他们三三两两,

回环来住,

夷犹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

白羽衬青天,十分鲜丽!

是不是感觉相当之直白,连诗歌应该有的韵味都很难找到。

李谕拿出一本《新青年》,“北大的沈尹默先生,刚刚也发表了一篇《月夜》,你看看。”

胡适拿过来读了读:

“霜风呼呼地吹着,

月光明明地照着。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

却没有靠着。”

细细品味了一会儿,胡适说:“比我高明多了。”

沈尹默的诗中融入了明显的独立人格思想,意境上强了不知多少。

论文学修养,胡适没法和民国一众大师比,李谕说:“你有你的价值,文学革命少不了你。”

胡适说:“这方面我早有准备,几年前我就知道,留学多年必须做好成为国人导师的预备。”

胡适的话让李谕有些愕然,原来他早就想做国人的导师……

李谕说:“文学革命可以搞,但你那些具有争议的想法要深思熟虑后再发表。虽然蔡元培先生做校长后,支持思想自由,不过这种思想自由的前提是包容并蓄,所以千万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头上。”

胡适现在的想法的确有点太那个,不仅此前提到的不抵抗主义,他现在还有那么点所谓的“世界主义”,他认为:“今人皆知国防不可缓,但什么是国防?即使中国的海陆军与日本并驾甚至超过日本,也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日本有盟国。想以增军备救中国,其心未尝不可嘉,但行不通。即使日本和欧洲国家二十年不发展,中国的军力也不可能在此期间达到与之为敌的地步。所以,增军备不是根本之计。根本之计,在于增进世界各国的人道主义。”

他的说法也可以理解为更进一步的不抵抗主义,或者是在为他的不抵抗主义找点借口。

稍微一想就明白这种说法根本靠不住,日本人会停下侵略的脚步讲人道主义?你要是跑去日本首相面前,告诉他你太不人道了,你们要撤军!日本人一定以为你脑子秀逗了。

所以胡适早期的世界主义根本就是空想主义罢了。

还有一句被后来不少公知还有网络键盘侠拿去用的话,胡适曾说:“今之狭义的国家主义者,往往高谈爱国,而不知国之何以当爱:高谈民族主义,而不知民族主义究作何解。”

人家胡适自己后来都承认早年的不对了。

李谕又告诉胡适,自己去底特律处理点事情后就会一同回国,让他先等一等。

胡适知道跟着李谕能省一大笔路费,当然愿意等。

何育杰本人则受到了哥大邀请,留他做一年教授。李谕觉得镀镀金挺好,便劝他答应了。

到了底特律,李谕首先在福特工厂见到了福特本人,他现在满面春风,已经成了大亨。尤其在得知美国要参战后,更是激动坏了,福特给国会议员写信,声称自己的工厂可以“生产1000辆坦克,1000艘小型潜艇,3000台航空发动机。每年交付100万军用卡车和15万飞机整机”。

虽然最终没有实现(运力太有限,就算能造出来,也运不过去多少),但福特绝对是赚大了。

李谕通过福特的关系买了底特律一家小型汽车工厂,准备花一年时间整体拆运到国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