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钧属于亲美系,对日本没啥好感,不过他也深知小鬼子现在影响力大,很难对付,于是说道:“英法与日本有密约,不可能得罪日本,只能寄希望于和会通过威尔逊的十四点意见,其中第一条就是要求公开缔约,反对秘密立约。”
李谕说:“威尔逊提出的那些意见英法都不会同意。”
威尔逊的十四点意见有公开缔约、废除关税壁垒、航海自由、缩小武装、公道处理殖民地问题、组织国际联盟、国无分大小一律平等等,听起来确实非常理想,但就是因为过于理想,反而不可能实现。
英法殖民世界那么久,很清楚美国想做什么。
废除关税壁垒,是为了确立美国的商业霸权,毕竟美国现在生产能力世界第一,放开了卖,谁都竞争不过它;
主张海上自由航行是为了打破英国的海上霸权;
民族自决,则是为了瓦解英法的殖民地体系。
所以这些策略其实条条都是冲着英法等老牌强国去的,但那些实力较弱的国家相对而言就很欢迎这些政策。
威尔逊的意见在国内报道后,引起了十分强烈正面的反应与呼应。毕竟中国一向受到列强的压迫,为不平等条约所束缚。
就连一向并不亲美的陈仲甫也一度称赞威尔逊道:“光明正大,可算得现在世界上第一个好人”。
不过现在的老美不是二战后的老美,在英法面前还没那么大影响力。
顾维钧说:“等商量到中国问题时,大会一定先让日本发言,我们处处被动。”
李谕说:“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可以针对日本的企图。”
顾维钧问:“什么?”
李谕说:“中国不能没有山东,就像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
顾维钧一愣,旋即说:“很有深意,我会进行外交说辞上的修改,届时用在发言之中。感谢院士先生。”
李谕笑道:“不是我说的,我就是……偶然听到的。”
——
到了一月底,和会才开始讨论山东问题,顾维钧说得没错,大会让日本先表明态度。
牧野男爵带着演讲稿,用依旧不流利的英语说:“我们日本认为,德国在山东的胶济铁路及其他利益应无条件交于日本。”
这小子很鸡贼,关于将来这些权益要不要交还中国,一字不提。
他此时的说辞与当初陆徵祥在东京会见日本外相内田康哉时完全不同,代表团没料到他们玩阴阳人的招。
在场的两名中国代表中正好有顾维钧,他并没有失了分寸,轮到其发言时说:“关于胶州的问题,应该等中国陈述理由后,再行讨论。”
顾维钧的建议得到英法美意的赞同,争取到了一天的缓冲时间,留到第二天详述。
他只有一天的准备时间,也只有一次机会。——因为整个巴黎和会,关于中国问题只在这两天进行了正式讨论。
代表团没经过太多迟疑,选择让顾维钧出面进行陈述。
是非成败在此一举。
历史上的顾维钧没有说过“中国不能没有山东,就像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但他的话一直在暗暗透露这一层意思。
《我的1919》编剧挺厉害,进行了高度浓缩并做了合理的影视化改编。
外交场上的说辞其实大都十分冗长、谨慎,听起来感觉没那么铿锵有力,因为他们的首要目的是不能漏出哪怕任何一丝一毫的破绽,还要绞尽脑汁想办法套对方的话。
顾维钧只花了一天就整理出了非常优秀的发言稿,次日的正式会议上,他首先亮明态度:“山东因历史、人种、宗教、风俗、语言、国防等关系,与别种海屿不同,应令德国将所租青岛及胶济铁路及附属权利,完全、直接归还中国。”
关键点是“完全”“直接”二词,不能经手日本。
然后顾维钧详细阐述说:
“所有德国胶州租借地、胶济铁路及其他权利,即应直接归还中国。该地为中国领土完全之关系,不可稍有亏损;人民三千六百万,自有历史以来为中国种族,操中国语言,奉中国宗教。该地租与德国之原委,早为人所尽知。当时因教案问题,德人用武力要挟,中国不得已徇其所请。
“以形势言,胶州为中国北部门户,为自海至京最捷径路之关键,且胶济铁路与津浦相接,可以直达首都。即仅为国防问题,中国全权断不能听任何他国于此重要地点,有所争持。
“以文化言;山东为孔孟降生之地,即中国人民所视为神圣之地。中国精华,该省力量居多,故该省为中国全国人民目光之所集。
“以经济言,该省地狭而民庶,面积不过二万五千方英里,人口多至三十六兆,人烟稠密,竞存不易,设有他国侵入其间,不过鱼肉土着而已,亦不能为殖民地也。
“故以今日会议所承认之民族及领土之完全各原则言之,则该地之归还中国,实为应得之权利。”
在谈到文化时,顾维钧那句“山东为孔孟降生之地,即中国人民所视为神圣之地”,就是电影中着名的“中国不能没有山东,就像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出处。
顾维钧的演讲要更全面、严谨,照顾到了方方面面,滴水不漏。
最后,顾维钧再次用巧妙的外交辞令说:“日本军队为中国驱除德国势力于山东,中国至为感激。
“英国于欧战危迫时,仍能出兵相助,亦中国所深佩。
“其他联盟诸国与德相持,使不能分兵东援,亦中国所不能忘。
“但感激之忱,虽至殷切,若竟割让中国人天赋之权利以为酬报,由此再播将来纷争之种子,则倘不力争,无以对中国,亦无以对世界。
“所有中日在欧战期内所订条约、换文、合同等,因中国加入战团,情形变更,该项条约等均应认为临时性质,须交大会决定。”
铺垫了那么多,感谢了所有人,最后一句话才是他的目的:承认了日本现在占据青岛的事实以及密约这个软肋,又巧妙地转换了问题角度,即“该项条约等均应认为临时性质,须交大会决定”,争取到了打消日本企图从而重新商议的可能。
顾维钧的表现如同教科书一般。
演讲结束后,各国代表纷纷鼓掌,一一与他握手,与昨日日本讲完后的冷淡表现完全不同。
看得出,至少在感性和个人层面,各国代表还是站在中国这边。
可惜和会是个政治会议,最终牵扯的是利益。
自1月28日的这次会议之后,列强没有再听取中国意见,顾维钧、陆徵祥等人也无从知晓列强私下里的交易是怎样的,只能依靠与各国代表的接触,了解一些列强协商的进展。
哎,就是这么没地位。
不过除了英法美意日,其他所有国家都这个遭遇。
一直到两个半月之后,陆徵祥在给北洋政府发电报告情况时还苦闷地说:“国际对我情形,今日更殊淡漠。列强领袖访问接洽之艰难,各界人物对华议论观察之轻慢,种种情况,江河日下。关于我国山东问题,除美国善意维持外,各国要人对我态度虽无不表示同情,然每以种种事实之关系,口吻多欲吐而仍缄。总之,强权利己之见,绝非公理正义所能动摇,故协群力以进行,犹恐九鼎之难举。”
大致就是说现在列强对山东问题的态度非常淡漠,仅美国出于十四点意见而保持善意;各国名流同情中国,但无法做出实际的支持;整个和会上,只见强权,不见公理。
李谕知道怎么个情况,不想掺和太多和会的事,以免去受那个鸟气。
但他还是遵照与顾维钧的承诺,在报纸上发了多篇文章呼吁学术界、文化界关注中国问题。
李谕的名头响亮,居里、让·佩兰、朗之万、M·德布罗意(哥哥,搞物质波的是他弟弟德布罗意)等一众法国科学家大佬都表示支持李谕。
在一场巴黎大学举办的学术沙龙上,他们还拿出了一封将呈交给克里蒙梭的联名信给李谕看。
让·佩兰说:“克里蒙梭与英国首相劳合·乔治都是强硬的人,不知道我们的联名信可以起到多大作用。”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本人已经非常感谢。”李谕说,心中更感一种政治上的无力感,再次庆幸自己不是走仕途。
M·德布罗意说:“当年院士先生曾邀请我去中国,可惜因为战争的关系,我与弟弟被军队征召,脱不开身。”
“没关系,”李谕说,“你的弟弟情况如何?”
M·德布罗意说:“他非常喜欢李谕院士以及爱因斯坦院士,现在来到巴黎大学跟着朗之万教授学习理论物理学。”
一战初期,德布罗意被派到了巴黎外围的瓦勒里昂山阵地当坑道工兵,这是个十分危险的活。于是M·德布罗意动用关系,把弟弟转到了埃菲尔铁塔的无线电部门做通讯兵。
李谕说:“理论物理届欢迎优秀的人才。”
M·德布罗意说:“他只是刚开始接触,人才说不上,以后希望李谕院士指导一二。”
李谕笑道:“有朗之万教授就足够了。”
朗之万说:“耽误了四年,科学研究也该走入正轨,我再也不想研究什么潜艇探测声呐了。”
让·佩兰说:“朗之万教授其实是不想被军部那些外行管吧?”
“是的,”朗之万毫不避讳,“我从没见过那么多难对付的诉求。”
李谕说:“朗之万教授现在俨然是个声学专家。”
“这些年真是一直在研究声学,搞得我都快忘记量子力学和相对论在讲些什么了,”朗之万说,“不过海底声呐探测这方面,远的不敢说,整个法国都没有几个人比我更懂。”
让·佩兰说:“说不定过段时间朗之万教授还会被军队招募回去,继续研究海底潜艇探测。”
朗之万大摇其头:“不去,坚决不去了!但我在军队的声呐研究留了个尾巴,这两年会抽时间完成。”
李谕说:“水下探测项目不错,放弃太可惜了。”
M·德布罗意说:“就是,我的弟弟还曾说,闲暇时也想学一学。”
“怎么?”朗之万问,“难道他还想去找海底沉船不成?要是能找到,我也不当教授了,随便捞上来一船金子就够我当个大富翁。”
李谕笑道:“就算能找到,也要能捞上来,万一在几千米的海底就不好说了。”
“就像泰坦尼克号?近海应该没有这么深,”朗之万说,“其实在研究海底声呐时,我一直有个疑惑,想知道大海到底有多深,可惜这个项目需要耗费太多时间在海上,我这人又不是很喜欢坐船。”
李谕说:“海洋这么大,想通过船覆盖基本没可能,得靠未来航天的发展。”
“航天?飞机?”朗之万问。
“有没有一种可能,会在太空的近地轨道上安装卫星?”李谕说。
“听起来和你那两本科幻有点像。”让·佩兰说。
M·德布罗意则说:“要真有这种技术,更难想象未来的战争将发展到什么层次。”
朗之万比较开朗:“这种理论都没建立起来的技术,我一点都不担心。”
李谕说:“俄罗斯一位叫做齐奥尔科夫斯的学者,已经推算出了火箭理论。”
“俄罗斯?”M·德布罗意惊讶道,“还真不能太低估他们。”
让·佩兰说:“看报道,俄国还在打内战,许多军队是从我们国家以及英国运过去的。”
朗之万说:“那个新生的红色政权真顽强,战场风向转变也太快,干涉军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要打败仗。”
李谕问:“朗之万教授似乎很看好他们。”
“是的,”朗之万说,“要不是法军参了战,我甚至想支持他们。”
朗之万多年后还真加入了法共。
他此后一直相当反钠脆,为此入了狱。九一八之后,朗之万对日本又大力批评,同时批评国际联盟对日本的纵容;并亲自来了中国考察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