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这片密林,终于安静了下来。
陆泽随意的将手上那把剑扔在了地上,霓凰以及夏冬两个人的目光齐齐注视过来,地上那位黑衣人首领已经被夏冬制服,脑袋被用膝盖压住,不停挣扎着发出呜呜声。
夏冬的眼神微微一凝,放在陆泽身边那些死去的刺客身上。
只见这些尸体上面有着数不清的剑痕,洋洋洒洒铺就其中,宛若极其写意的山水风景画卷,有种血腥的美丽。
而其中最锋利且致命的剑痕,莫过于陆泽刚刚转身时候,那记惊艳绝伦的剑招。
令人印象深刻。
如剑吟,似风鸣。
“今日多谢陆侯爷。”
“侯爷刚返京的时候,恰好我接手了这桩棘手案子,未得一见。”
面对陆泽,夏冬笑着抱拳见礼。
悬镜司在大梁官场当中属于极其特殊的存在,上代悬镜司首尊夏江共收了三个徒弟,夏秋夏冬是对双胞兄妹,夏春则与他们并无血缘关系。
三人的性格极其迥异。
面前这位掌镜史夏冬,她的脾气秉性相对而言比较直接豪爽。
对于陆泽这般大梁军中栋梁,夏冬对其天然便有着一分好感,其故去的亡夫聂锋便是大梁军人。
夏冬仅仅是对陆泽见了礼,对于霓凰郡主,却不复刚刚见面时候那般的热络。
郡主脸色复杂难明。
夏冬蹲下身子,将地上那名杀手指挥者提了起来,用力捏住后者已经被卸掉的下巴,疼得那人双脚一阵乱蹬,面色惨白如蜡。
“来,让我看看你用来自杀的毒会藏在哪儿?”
“渍渍,怎么还是藏在牙齿里面呢?就不知道换个地方,还是这老掉牙的地方。”
夏冬虽身为掌镜史,但毕竟还是女子,也没想出怎么才能不把手指伸进嘴里就取出毒囊的方法,干脆朝着那人侧脸上狠狠的来上了一拳。
——砰!
只听得一声闷哼,刺客首领喷出一口鲜血的同时,几颗牙齿和一个肠皮小囊被吐落出来。
霓凰郡主见到这般残暴模样的夏冬,只觉得面前的夏冬跟当年认识的夏冬比起来,变化奇大。
很快,她的嘴角就扬起几分苦涩的弧度。
那件事情之后,自己又何尝不是跟变了个人一样呢?
夏冬若无其事地将手背在衣服上擦了擦,咔咔两声便将杀手的下巴复了原位,倒是也没有急着审问这位首领,这种死士,嘴巴一贯硬得很。
夏冬缓缓来到霓凰郡主的面前,她的脸上依然冷硬,但不知为什么什么,说话时的声音听着却让人感觉有些凄清哀伤:“你是位奇女子,曾经我跟你是很好的朋友。”
“十年前我到南境营中助阵时便与你说过,只要你嫁了人,我便认你这个好朋友。”
夏冬平视着霓凰,但很快便转过头去,望着地上的狼藉血腥,面颊有些苍白。
陆泽这时走了过来,笑道:“夏冬大人跟郡主之间,貌似有点故事?”
夏冬看着陆泽那张明显年轻、阳光的脸颊,摇了摇头,道:“陆侯战功卓越,只是年岁相较于我们都小了些。当年的事,其实她自己都不算太清楚,只不过她是当事人,所以挣脱不开。”
这时的夏冬还很是善意的提醒了陆泽:“武威侯府是完全处于局外,过去的事好像是被大雪封住的深山,无关的外人是很难再进去,陆侯最好不要牵扯这些东西。”
陆泽含笑点头。
夏冬脸上那抹凄切很快消失。
十几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伤疤在心里早早就结成了痂,只是在偶尔触碰的时候才会有隐隐疼痛感作祟,回过头来才发现时间才是世上最锋利的利刃。
一时的暴雨,同时也会是一世的潮湿。
夏冬对着陆泽忽然笑道:“陆侯倒是哪哪都好,只是年纪小了些,霓凰她已是独当一面的军事统帅,眼睛里大概也只看得上比她还要成熟的人的吧这次择婿大会结束了吗?”
陆泽点了点头:“算结束了,但也没结束。”
霓凰郡只是默默听着陆泽跟夏冬的谈话,并未插嘴,
不久后,日脚西斜。
在微微的马嘶声中,三人两骑拖着长长的影子,带着那被打昏过去的刺客首领,朝王都城门而去。
这一路上,霓凰郡主显得很是沉默。
夏冬眸色幽深,轻叹无语。
看着霓凰的侧脸,她似乎又看到了当时自己随援军南下时,于城墙之上见到的那个身披素甲、面色坚毅的少女,独自撑起了云南穆王府,也是那次沙场同袍使得二人结下了极其深厚的友谊。
若不是心头刀割般的血仇之痛阻在其间,悬镜使夏冬与霓凰郡主两位英气女子之间的友情,半点也不会逊色于那些生死相交的义烈男儿。
陆泽率先打道回府,留给了夏冬跟霓凰独处的机会。
夏冬望着陆泽离去的背影,轻缓说道:“这位武威侯看起来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年轻归年轻,可气度谈吐以及那身骇然的武艺剑法,半点都不像是年轻人。”
回想着陆泽刚刚拎起剑后的模样,夏冬此刻都难以忘却那种剑鸣的风情。
很难想象,统帅西境兵马的武威侯陆泽在个人武艺上也是这般的厉害。
霓凰郡主终于开口:“他确实是个很厉害的人。”
夏冬饶有兴趣问道:“那你的婚事?”
霓凰还是摇了摇头:“我现在还没有想好。”
霓凰当年跟林家的那纸婚约,始终是夹在她跟夏冬之间最深的沟壑。
夏冬感受着金陵城久违的繁华热闹,心中查案带来的兴奋感瞬间消散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习惯性的凄切跟沉默,悬镜使的职责和坚韧的心志,支撑她抗过了那次打击,哪怕是同门兄弟的面前也未曾轻露悲伤。
但今日与霓凰并肩走在金陵城的街道上。
夏冬才想起来自己也是个女人。
犹记得初嫁时的她,青春美丽,生气勃勃,刚掀过盖头就不拘俗礼走出新房为丈夫挡酒。
明月烛火,佳人成双。
本以为幸福可得长久,又谁知七年恩爱,回首成灰。
一股疲惫之感涌上夏冬的心头。
手上的一桩大案尚未开审,而京城里的波澜汹涌,则更是方兴未艾,仿佛要席卷推毁一切般,让人感觉无力抗拒甚至躲避。
“你霓凰要嫁的男人,当然得厉害才行。”
“要能够替你挡住来自于四面八方的狂风骤雨、明枪暗箭。”
听着夏冬的话,霓凰也有些走神。
因为陆泽似乎不久之前就替她挡住了风雨。
这次的择婿大会正式落下了帷幕。
大渝以及北燕使团的人很快便启程离开了金陵城,这次大梁之行对他们来说并非没有收获,虽然成为了陆侯爷声名鹊起的垫脚石,但那位武威侯似乎在最终并没有俘获郡主的芳心。
对大渝以及北燕来说,收获最大的还是在金陵城的他们亲眼看到了些东西。
比如说太子殿下跟誉王之间争斗的火热。
在外人面前,这两位殿下之间的内斗尽管克制,但还是被使团里的聪明人看出来了端倪。
这几十年来,大梁雄踞中原大陆,占据着最为丰腴的土地跟最广的人口,不论什么时代,土地跟人口永远都是最重要的东西,大渝、北燕、南楚、夜秦、西厉
诸国皆是无比觊觎着最中央围绕着的梁国。
由于太子跟越妃的事情,再加上夏冬自滨州的悄然返京,梁帝便催促着使团之人抓紧时间离开。
常言说家丑不可外扬。
而梁帝这几日心情都算不得好。
因为职位的特性,悬镜使的行动一向低调隐秘,夏冬在回京之后也并无张扬的举动,但对于有心人而言,却也不难探知她的行动。
不过对于明里暗里的诸多双眼睛,夏冬并没有刻意的保持着神秘。
相反,她回京后饶有兴趣的在悬镜司、皇宫、穆氏的京宅这几个地方来跑,甚至于还望武威侯府跑了几趟,陆侯爷跟霓凰郡主在京郊遭遇刺杀的事情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这也是皇室震怒的一个原因。
京郊距离金陵皇城并没有多远,这些年的金陵已经久未闻血腥味,死士围杀忠属于皇帝的掌镜史,连带着武威侯与霓凰郡主都被牵扯进去,皇帝哪里能够不生气。
霓凰刚刚在宫中遭遇那般腌臜事,出了趟金陵又遇到了死士刺杀,皇帝脸上能有什么光彩?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这个大梁皇帝忌惮南境女帅的霓凰郡主,想要借机将这位女帅彻底留在金陵呢。
在择婿大会的尾声渐渐过去之后,令朝野感到意外的是,预想中将随着夏冬回京而引发的“侵地案”风暴并没有立即炸响,然而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更是令人难熬。
庆国公柏业听闻已经卧病在床。
陆泽过着自己的闲暇时光,京都里不少人的目光也都放在了武威侯府,很多人都认为陆泽将会成为郡马,只是皇帝那边除却宣过陆侯入宫两次之外,并未有官家赐婚的意思。
金陵城的气氛变得尤为的诡谲。
而就在这种气氛下,居住在宁国侯府雪庐的梅长苏准备着搬走。
萧景睿很是不解:“苏兄为何要搬?”
梅长苏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解释。
而言豫津给好友的回答更是简单露骨:“苏兄这时候明显是打算掺和进去夺嫡之争里面去,再在宁国侯府居住下去肯定不合适。”
萧景睿抿着嘴想了半天,轻叹一声:“我是有些担心,万一他所选的一方将来败了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言豫津立即打断了他,说道:“他选哪方,我都无所谓,可是你呢?你不怕谢府的立场,刚好与他是相反的吗?”
萧景睿倒真的从没想到这一层上去,呆了好半天,才悻悻然道:“不会有这个问题吧,虽然谢弼是偏向誉王一点,可是我爹很中立啊。”
言豫津断言道:“你爹不可能一直中立,你爹跟我爹又不一样。”
“我爹虽有侯位,但挂的是闲职,你爹可是陛下亲封的朝廷柱石,站在武臣行列前几位的存在,储位是历代皇家最大的一件事,哪有那么容易就能置身事外。”
萧景睿被好友说的是满身冷汗。
言豫津的脸上很快就露出了没心没肺的笑:“所以就别想那么多啦,我们跟陆侯不同,只能跟着父辈的身后游走,或是顺从,或是反抗但我们不能替他们去做选择,懂了吗?”
“陪我去妙音坊听曲子,好久没去过,宫羽姑娘她一定很想我,听说还有十三先生做了新的曲谱,晚上我俩再乘画舫去游湖看灯,怎么样?”
言豫津笑容灿烂。
他似乎才是整个金陵城里想的最明白的那个。
誉王府这几日来往的人很多。
誉王殿下本因为太子禁足、越氏降位的事情心情大好,但转眼便有庆国公的案子令誉王头疼无比。
誉王只感觉柏业那个老家伙蠢如猪,让那对老夫妇入了京城,后面还要他帮忙去拦住夏冬。
这位悬镜司夏首尊的爱徒,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吗?
誉王在书房里面踱了几个来回,拧眉深思,心神似乎并不安宁,坐下后,自顾自的说道:“陆侯出现在京郊帮助夏冬脱困,这位武威侯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趁着太子禁足,誉王加大了对于陆泽以及梅长苏的拉拢。
只是可惜的是,这两边对他的态度都很过于暧昧,尺寸拿捏令誉王殿下很难受。
梅长苏也就罢了,毕竟是天下第一大帮江左盟的宗主,深谙处世之道,但陆泽这个年少的武威侯,入京之后却能够游离在他跟太子中间,能够说明一些问题。
话音刚落没多久,房间东面整幅的厚绒帏帐便轻轻抖动了一下。
只听见有道清婉柔媚的女声轻轻道:“陆侯爷是个喜好占便宜的性子。”
誉王转身面向来者,她一身紫色宫装,脖颈间的雪白极其凸显,精致妩媚的五官散发着明媚光彩,誉王殿下的眸中也有些神摇意动,但还是很快就恢复了自制。
“般若,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秦般若轻抿朱唇,停顿了片刻,方道:“这位陆侯今日将各大赌坊的帐都收了回来,京都三大赌坊伤筋动骨,有七家赌坊已经被划到了武威侯府,其收到的现账更是夸张数字。”
大家参加择婿大会,都是为了霓凰郡主,或者是博得个名声。
陆泽直接抄底了京都的大小赌坊,前期所下的赌资是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而最终的收获,更是盆满钵满。
秦般若本以为通过这段时间的仔细观察分析,对于陆侯有了了解。
却没想到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陆侯爷原来还是个投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