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琛如何也没有想到,爹爹的前半生竟然是如此的轰轰烈烈。
更没有想到,一个前半生如此轰轰烈烈的老爹,却在后半生过得如此平淡。
这大概便是爱情吧。
为了自己相爱的女人,放弃他的戎马生涯。
一个拿着刀剑横扫天下的男人,重新拿起锄头,在地头一下一下地收拾着稀疏的禾苗,被昔日的大家闺秀,指着鼻子骂废物,连颗庄稼都说是不好。
或许,不知道多少个日夜,老父亲深夜睡梦中醒来,都是那些辉煌岁月吧。
叶五四默默地看着兄长们的牌位,语气毫无波澜,表情平淡似水,盯着牌位的目光,却像是看着一群大活人,这些人扔掉了锄头,去奔赴他们认为的这一生不该平平淡淡。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但男儿郎的雄心壮志,这几十年来,怕是早就磨灭完了吧。
可即便是没有了雄心壮志,昔日的那份兄弟之情,那份血浓于水,依然炽热。
叶五四对于兄长、对于妻子都是愧疚的,也是自卑的。
叶琛从他的语气里听得出来,他总觉得对不起兄长,对不起妻子的托付。
叶琛只觉得心疼,心疼自己的老爹,他老人家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似乎对全世界都不在乎的样子,与寻常的老农没有任何区别,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却是痛苦的,悲伤的。
外表的一切都是伪装,叶琛知道,老爷子内心像是炽热的岩浆一样澎湃且滚烫,只是输给了时光而已。
一日复一日的蹉跎,封死了他内心的滚烫的火山。
痴痴地望着牌位,叶五四的目光深邃,不再絮叨了,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或许在回忆当初与兄长们一起练武,一起攻城略地的辉煌,亦或是,仍然在抱怨自己这些年不够努力,让发妻跟着自己受苦。
叶琛吸了吸鼻子,擦干净了眼泪,起身拍了拍叶五四的肩膀。
“爹,咱们回去吧,别的孩儿不清楚,但是孩儿觉得,伯父们肯定是希望您过得幸福快乐,娘亲也不会怪罪您让她过得贫苦的。”
叶五四叹了口气,说道,“瞎说,你娘早些年不说,但是新鲜劲过去之后,没少抱怨我,连银子都挣不来,活脱脱的废物一个。”
叶琛苦笑道,“爹,您莫说这话,娘亲若是真的怪您,怎么会一口气给您生了四个儿子呢?人生在世,夫妻之间,难免有所摩擦,那些话当不得真,唯独陪伴是真真切切的。”
叶五四失笑道,“没想到你个连媳妇都受不住的混账,竟然有如此见地。我现在活着,不求别的了,只求你娘能健健康康的,你们后辈能够安稳有出息,至于我自己,活着能给家里挣口饭吃,死了不占家里地方,就足够了。”
看着叶五四逐渐沧桑的脸,日益落寞的眼神,叶琛笑道,“爹,您昔日是纵横疆场的好汉子,怎么能说这种英雄迟暮的话?”..
叶五四摇摇头,“屁的英雄迟暮,干的都是杀孽的事情,也没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算不上什么大英雄。”
扭头看着牌位,叶五四叹道,“我这一生,出身不好,偏偏不认命,非要跟着兄弟们折腾,可是改变命运的事情又岂能是简单的?”
“这一路,为了所谓的理想,死的人太多了,活的也太累了,到头来付出了那么多,却没有活出个模样来,还连累你娘跟着我活受罪,一辈子没出息。”
“当初有了你娘,其实心里还是有些贪念的。想着老子当初吃了没文化的亏,只要老子补上这个短板,学习些治国的道理,将来待世道有变,召集旧部再去做过一场,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大事。”
“可是你爹我的脑袋里装的都是石头,你娘教我的那些治国之道,别说听明白了,就算是字我都认不全,每次你娘耐着性子教我,我就烦躁,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不是那块料.........”
回头看了叶琛一眼,叶五四脸上露出了欣慰之色,笑道,“你小子不一样,你比我强,比你大哥他们都强,你小子一看就是能做大事的。虽然晚了些,但现在已经是县男了,手头上有兵有钱,大家也能跟你过好日子。”
慈爱地看着他,叶五四正色道,“不知不觉,不到一年的功夫,你就是北海的大人物了。那时我还只知道谁不服就去砍谁呢。”
再次看了牌位一眼,叶五四忍不住摸了摸,动作很轻柔。
“哥哥们,我走喽,我背叛了当初的诺言,可是我培养出来个好儿子,没准咱们没办成的事情,这臭小子有朝一日能办成了。你们在黄泉路上等等我吧,到时候我带着臭小子的事情来讲给你们听。”
“哎,当初娶了妻,生了子,放弃了咱们轰轰烈烈的大业,我就觉得自己半条命没了,这些年活的我好委屈.........”叶五四忽然一顿,眼眶又红了。
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叶五四重重一挥手,“走,给祖宗磕个头,咱爷俩回去!”
出了祠堂,乡亲们都围在门口,看着如此热闹的景象,叶琛抱歉道,“今日如此兴师动众,总该要酬谢大家才是,但事先没有充足的准备,就忽然成了县男了,希望大家别要嫌弃我家酒菜不周。”
叶江殿哈哈大笑道,“你以为做了县男,是你叶琛自己的喜事么?还你们家酒菜不周?来人啊!”
“东家,您说!”立刻涌过来十几个汉子,对叶江殿抱拳。
叶江殿牛气道,“去,把我家这些年攒下来的酒水,全都挖出来,老蔫兄弟做了县男,是他们家的喜事,但也是叶家的喜事,更是清河村的喜事,酒水我家出了。”
村长老伴一听,脑仁都疼,刚想站出来骂两句儿子胡说八道,却被老村长拉住了手。
叶江殿这边儿刚说完,又有元载奶奶站出来,“这些日子,承蒙县男恩情,我们家攒了不少面食,今天酒宴的所有面食,我们家出,村里手脚勤快的女子,过来报名,去我家做饭。”
“以前都是让县男给咱们施恩,今日县男大喜的日子,咱们也要凑凑热闹,今日酒宴的所有肉食,由我们这群女工担了。”立刻有清河村的蔫黑鸭作坊的女子团队站出来说道。
“我们鸡毛掸子作坊也要凑热闹,今天是四弟大喜的日子,我跟我家弟妹做主,家家户户把存放的青菜拿出来,咱们做酒席。”
“我们冬菜作坊.........”
“我们大棚佃户.........”
“我们家出鸭蛋.......”
“酱油我们家出.......”
众人七嘴八舌,说完就去家里拿东西,唯独牛大胆婆姨见人人拿东西,阴阳怪气道,“现在老蔫是县男了,朝廷又是赐地,又是给赏银的,应该是他请咱们吃饭才是,怎么能咱们自己拿东西。”
刘老太太立刻呸他,“以后老蔫做了爵爷,跟咱们不一样了,你想请他吃饭都没机会呢。”
乡亲们一想到从自己家拿东西说不心疼是假的,但是又感激叶琛的恩情,一个个舍大财得从家里掏东西。
卢照凌看着热闹的乡亲们,忍不住长叹一声道,“乡亲们如此待你,如同羁绊,即便是老叶你做了国公,也撇不开喽了。”
一旁的温华笑骂道,“这等羁绊,怕是你们卢家传承千百年,也未曾有过吧。”
卢照凌羡慕道,“自然没有,但谁说我是卢家子弟了,以后请叫我清河卢照凌。今日当痛饮,老叶我出二百两,去城里买酒,就村长叔家里的那点存货够干啥的。”
叶琛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亦甚是感慨,从家里拿出五百两银子,让大壮和二壮去城里,置办肉食和面粉,村里人给自己凑封爵宴,自己自然不能小气。
整个村子热闹起来,卢照凌将他珍藏的所有炮竹全都拿出来,分给孩子们。
一时间,清河村噼里啪啦,热闹不断。
一口口大锅架在村口大槐树下,所有人都跟着忙活。
赵菁菁做了行政总厨,指挥着做饭的妇人们,大鱼大肉的不停地往锅里放。
不论是正在干活的,还是闲着的,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们,闻着这味道,一个个开始咽口水。
这比过年还带劲儿啊。
太阳渐渐偏西,橘色的夕阳落在院子里,染上了温暖的光晕。
碗筷不够,便家家户户带碗筷来,上面做好标记,洗刷干净,便摆放上桌。
“好吃,好吃,真好吃,我感觉老婆子又回长安啦!”元载奶奶吃得老泪纵横,“本以为离开长安,便要过一辈子的苦日子,没想到遇到了咱们叶县男,这日子越来越好了。”
“奶奶,您还说不说,日子苦,不想活了的话啦!”元载站在凳子上,眼珠子都不够用了。
老太太开心道,“不说了,不说了,你祖母我啊,吃了这顿饭,一口气能活一百岁。”
“祖母,真的么!”元载夹起一块猪头肉,送到奶奶的碗里,兴奋道,“骆夫子说我天纵之才,将来起码做个宰相啥的,到时候您吃了我的拜官宴,岂不是还得加个一百岁。”
元载奶奶摸着元载的头发,满脸欣慰地笑了,她年纪大了,元载年纪又小,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小家伙发达的那一天。
“小壮爹都做了县男了,我叶凡岂能落于人后,有朝一日,我也要全村人为我凑百家宴。”
“吃饱饭,我就回去读书!”
“对,小壮这小家伙进度越来越快了,咱们得追上他。”
一群小家伙围着大桌子,迅速将一大桌子饭菜,然后急匆匆的赶回学堂读书。
卢照凌吃的那叫一个爽,喝的醉醺醺的来到叶琛身边儿。
“老叶!”卢照凌在他身边儿坐下来,“今天我家里人来清河村闹事,都是因为我,我现在人微言轻,将来我雄起,肯定让他们来道歉的。”
叶琛放下筷子,正色道,“管那些人做什么?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家族一直想控制我姐,控制我,这一次事情我想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不想给村里人添麻烦,”卢照凌低下头,“我想离开了.........”
二壮身边儿不知道何时多了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看模样那叫一个俊俏,此时走到叶琛身边儿,推了推卢照凌,说道,“别整天伤春悲秋的,大男人,装什么装?”
“咦,二壮你这是啥情况?你这是龙阳了?”卢照凌的悲伤来的快,去的更快,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我日,真的是,好俊俏的小哥儿。”
二壮的脸颊滕的一下子烧红了。
二壮身边儿的小娘子白皙的脸颊上也爬满了羞涩。
叶琛一脸懵逼,心里暗道,“好家伙!好家伙!”
二壮这畜生,这也太猛了,直接带人家闺女来家里了?
连忙正了正衣冠,以免在儿媳面前丢了脸面。
小娘子一脸羞涩的对叶琛叉手道,“苏家乃是庸俗人家,也没啥风雅之物,此次拜见叔父,没啥拿得出手的东西,略备了些土特产,还望叔父不要嫌弃。”
叶琛示意小壮接过盒子,正想着去准备些礼物还回去。
却见小壮的脸颊黄灿灿的,痛苦道,“啊!我瞎了!这树叶子怎么那么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