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之上,众人瞬间都愣住了。
大家都觉得,这种事情,叶琛有可能会拒绝。
毕竟人家跟郡守、別驾相交莫逆,跟处置使姚崇也是往来密切,甚至当朝宰相狄仁杰,人家也是能说得上话的。
但是这可是县尊,亲自屈尊,来一个乡头家里,请求其子出仕。
哪怕这乡头有爵位,比起县尊来说,在地位上也是有巨大的差异的。
众人眨了眨眼,甚至于赵德柱还很夸张地放下筷子,擦了擦眼睛,晃了晃脑袋。
叶琛确实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确实很意外,甚至于老村正都快要尿裤子了。
但是众人思索了片刻,却又觉得叶琛似乎真的有这份实力,拒绝县令。
要知道,自从女帝登基以来,这大周王朝就仿佛受了诅咒一般,天灾人祸不断,老百姓可谓是民不聊生,而昔日里在大唐脚下臣服着叫爸爸的邻国,也一个个开启狂暴模式,甚至于在高原之上,吐蕃竟然在悄无声息之间,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帝国。
诸如突厥、契丹这种外族更不用说了,一个个跳着脚地跟大周作对。
朝堂之上,李唐宗室、酷吏、武家子弟你来我往,斗得不可开交,真正像是狄阁老这种为苍生奔波的官员越发的稀少。
这也直接亦或是间接导致了地方上百姓苦不堪言,官员的施政难度极大,想要仪仗朝廷的威势做些什么,是难上加难,若是当个木雕一样的官员还好,纵情山水即可。
若是想要做一番实事,就不免要有所助力,甚至于不敢得罪当地世家了。
即便是卢秀宁刚来北海时,也不敢轻易开罪孙家,甚至于出现了卢照凌想吃鱼,反而被孙家百般嘲讽的事情,便是由此而来。
如今景县令面临的场景与昔日卢秀宁何其相似。
但景县令偏偏是不敢与叶琛翻脸的,因为他想要北海县快速发展,就少不了郡守卢秀宁、別驾萧嵩的支持,这两个人跟叶琛的关系,他是知道的。
对于县令来说,即便是不堪两位上司,单说清河乡,也是北海县能否继续快速发展的命脉,所以他根本不敢得罪叶琛。
而且再说了,拒绝官府任命这种事情,在朝廷上又不是不多见,拒绝朝廷的任命算什么,世家子弟,直接拒绝女帝的任命的人,也大有人在。
女帝恼火归恼火,但真的能杀光所有人吗?显然是不可能的。
女帝尚且如此,他一个县令又算得了什么呢?
到时候叶琛一句三壮才疏学浅,力不从心,任谁都无法辩驳。
“县男!”不等县令开口,衙役刘头第一个忍不住开口道,“县男,我们也听说了,叶家的生意时不时的被人刁难,不就是因为叶家缺乏官员么?总是借外力总归不好。若是三壮做了县尉,谁还敢小看叶家一分?”
“那是从前!”老村正嗤之以鼻,“自从叶琛被圣人封了县男,整个北海郡,乃至青州,谁还敢阻拦叶家的货郎卖货?谁不是上赶着来叶家做生意?”
“那都是一时的,谁知道上面的大人哪天会不会忘了叶县男?”刘头勉力替县令说话,“老村正哎,你可知道县尉的权限有多大?收税、捕盗、修城、通渠,哪样干不得?谁又敢不敬?”
“你快闭嘴吧,这么多事情,不得累死三壮那孩子。”
老村正虽然连正眼看一眼县令都不敢,但是听声久了,也差不多知道对面是谁了,所以心里也就没有那么惧怕。而且今日这种事情,他总要替叶琛出头的,让官员厌恶自己,总比让他们厌恶叶琛要强。
叶琛却是不忍心让老村正一个年迈的长者去做恶人的,便朝着县令拱手道,“明府!我还是直言心中所想吧。如今形势之恶劣,却如你们心中所想,但我却想得更多,流民入境却是令人焦躁,可后面呢?三壮若是去做县尉,肯定是要去处理流民事宜的,毕竟几千几万人,少不得纠纷,但万一沂蒙山的贼人顺势杀过来又当如何?”
“二位要想一想,伪夏的山贼也不是傻子,连流民都嫌弃的官府,他们能去抢么?他们如果要抢,也要抢北海县,抢北海郡。”
“所以我不会同意让三壮出仕,哪怕是被诸位嫌弃,甚至于传出我叶琛不在乎北海县百姓的生死也无所谓。”说着叶琛看了一眼赵德柱,刚想开口。
却听赵德柱道,“县男,您虽然只做了我一日的长官,但赵某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违逆您的,请三壮做营田使一事,我也不会再提。”
这话说得很是中肯,就连衙役刘头都下意识地想要点头附和。
然而,就在此时,县令却霍然起身,动静极大,将众人吓了一跳。
老村长这才抬头端详了片刻,这才发现,眼前这位身着常服、头戴幞头的县令大人,不就是村里的窝囊废元晟嘛?
当初他跟老蔫可是村里的难兄难弟,老蔫起码还有家里的父亲和兄长们照拂,他元晟可是除了老娘一无所有。
县令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当然,元晟也不可能非得把三壮绑起来,送到县衙去做县尉。
他之所以搞出那么大动静,无非就是想让三壮去赴任而已。
见众人也都有看向自己,元晟这才继续开口道,“叶县男,你的见解,就连圣人都钦佩万分,不过我景晟能做北海县令,也不是愚昧迂腐之人,你所忧虑者,无非就是三壮既要去处理流民,又要去应对山贼,无暇分身,是也不是?”
叶琛颔首道,“确实如此,县尊新至,怕是不知道沂蒙山匪患的厉害,饶是战功赫赫的黑齿长之将军,对他们也是束手无策。真的让三壮去做县尉,届时流民下了山,咱们北海郡怕是要生灵涂炭。”
这话说的,众人其实都是相当认可的。
诸如老村正、赵德柱、甚至于刘头都是见识过山贼的厉害的。
人家敢在山中建国,且被朝廷征伐数次依然安然无恙,自然有他的本事。
当然,叶琛今日所言,诸多种种,还有一层隐晦的意思。
其实景晟也猜到了。
那就是三壮未必是没有能力去做这个县尉,更多的如果要去做这个县尉,叶家的付出和收获完全不成正比。
要知道,这年头,做官是要调动自家的资源的,就拿这个县尉来说,三壮如果去担任,是不是要调动清河乡的团练?是不是要动用叶琛的人脉?
事情做好了,三壮一个县尉论资排辈,上面还有县丞分润功劳。
但若是事情做不好,对不起,三壮就是个铁胆背锅侠,甚至于还要牵连叶家。
而反之......若是三壮什么都不做,意味着什么呢?
人家是义士,真的击溃了山贼,亦或是流寇,那就是为朝廷立下功劳。
若是打不过,也无所谓,毕竟是一群泥腿子组织起来的队伍嘛,打不过很正常。
只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县令闻言却是连连摇头,“县男,我且问你,你说三壮难以在流民和山贼之间兼顾,那若是连当地执牛耳的叶家都不能兼顾,还有谁能兼顾呢?叶兄,你莫非就没有思虑一二,为何朝廷先前压着郡守的公荐毫不在意,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允了三壮的县尉呢?那我再问你,若是事情简单,为何我这做县令的,屈尊降贵来请一个县令呢?”
叶琛皱了皱眉,他没想到,昔日的窝囊废,今日竟然有这般的气势。
“叶兄,我在问你话!”县令的声音再次拔高。
“时局艰难,我自然是知道的。”叶琛回过神来,却是摇头。
景晟失笑,“叶兄你上能结交宰相,下能与郡守把酒言欢,自然是比我更清楚的。”
话说到这里,景晟却不等叶琛开口,继续抢白道,“叶兄,你也是从穷苦中过来的,知道肚子挨饿的滋味,我想问你一句话,你真的能看着那些贫苦的百姓饿死在路上,血肉被野兽分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