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依旧宠溺地说:“好。”
豆初夏苍白的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意。
关风遥紧随其后,他一只脚刚刚迈进门槛,硬生生刹住。于情,他和她渐行渐远,几乎没什么交集了;于理,他的行为不合礼法,多半会被仆人们私底下嚼舌根。
他远远看了一眼床上的她。她虽然一脸疲倦,可到底没什么大碍,他的心也该收回肚子里了。
“圣旨到!将军刘岱,接旨!”一队车马浩浩汤汤赶往刘家,一个宦官走上前,捧着金灿灿的圣旨,尖声道。
刘岱走上前,双膝跪下,等待皇帝的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基于北原之贼近来蠢蠢欲动,百姓苦不堪言,现命大将军刘岱,整备军队,即刻带兵前去平反!钦此~”
刘岱双手接过那一匹明晃晃的布,磕头道:“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北原是个极度贫寒之地。那里荒草丛生,贫瘠的土地、发臭的水塘,种种的种种都揭露着这个地方并不富裕。
事实也正是如此,自刘岱带兵前去平叛后,他常常能见到周围的邻居捂着肚子唉声叹气,满面愁容地凝视着地里枯黄的庄稼,然后一口接一口地叹气。村里人一个个地离开,离开这个他们拼搏了一辈子的地方,他们什么都没有带走,也什么都没有留下。
刘岱忘不了村里人离开时的场景:饱经风霜的脸上有着深深的担忧,他们深深地看了最后一眼这个他们奋斗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仿佛想要把这个地方的样子刻在脑子里一样,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刘岱曾想过帮他们,可他上书的奏章要么被驳回,要么被搁置,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失去了信心。
他只是个将军,除了替他们平定战乱,还能做什么呢?
前往北原,是刘岱的分内之事,再苦再累他也毫无怨言。只是他舍不得豆初夏和他们的两个孩子,他回屋,张开双臂,给了豆初夏一个轻轻的拥抱:“豆豆,我要暂时离开你一段时间了。辛苦你照顾我们的孩子了。”
没想到豆初夏驳回了他的话:“不行!我也要一起去!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刘岱感动地热泪盈眶,只是他目前更重要的事是劝服豆初夏,他语重心长地说着:“豆豆,听话,沙场的凶险不是你能想象的。你就在家等着,我保证平安归来!”
这是刘岱第一次没有听从豆初夏的话。
沉默,久违的沉默,自豆初夏嫁给刘岱以来,这好像是他们的第一次分歧。心照不宣的两个人知晓彼此的心意,可他们为了对方,不约而同选择了自己最不愿意的结果。
豆初夏固执地摇着头,一直盯着刘岱的眼睛,眼里仿佛有他触不及的执拗。他偏过头,强迫自己不去看她,他怕自己一时心软,答应了她。
答应她,就相当于把她的命悬在刀尖上!
他宁愿自己长久地见不到她,也不想让她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就算,就算他战死沙场,临死前连见她一面的遗愿都不能完成,他也无怨无悔。
豆初夏就这么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一向固执又任性的她竟然在最后松了口:“那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我会的。”朝夕相处,豆初夏什么性格刘岱会不知道?她的小算盘被他一眼看穿,他挣扎着不让自己沉溺于她的温柔。他披好战袍,向外走去,只留给她一个萧索的背影:“看好少奶奶,待到本少爷出发了一柱香的时辰后,再放少奶奶出来!”
“刘岱,你混蛋!”她撕开伪装的面纱,跌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冲他吼着叫着,声音有破碎的哽咽。他心痛地连呼吸都微微一滞,空气中的苦涩令他痛不欲生。他强迫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外走,不能回头,一旦回头,怕是再也没有离开的勇气了。
她在他的后面哽咽着,断断续续的声音里透着理不清的苍凉。尽管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他能想象出她绝望的面容,她曾经像黑宝石一般闪亮的眼睛,如今会不会被阴霾遮蔽?
“刘岱,你要是踏出了这个门,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她咬牙切齿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无助。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一步一步往门外挪动,即便他有意拖延时间,刘府就这么大,他又能拖多久呢?
少女披散着头发,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踉跄着向外奔跑。侍女们见状欲拦住,她却凭着视死如归的勇气将她们推开。她一下子撞到面前的男人的背,男人下意识转过身将她搂在怀里。少女呢喃着,仰着头望着他,脸上还有未风干的泪痕:“你能不能带我走?”
“我不怕死,唯一怕的是离开你。”
“如果,前往战场的人是我,你会为我奋不顾身吗?”
我不怕死,我唯一怕的也是离开你。
如果前往战场的人是你,我会为你赴汤蹈火,哪怕是片刻的迟疑,都是对你的亵渎。
那一刻,刘岱终于学会了感同身受。
“还请大将军稍微快点,前方战事如火如荼,前线将士们还在等着您呢!”那公公尖着嗓子,他敢催促将军,显然是皇帝身边的亲信。
刘岱恋恋不舍地放开豆初夏。豆初夏疑惑:他究竟会不会带自己一起去呢?疑惑之际,一双布满老茧却粗壮有力的大手包住了她的小手,刘岱拉着她,大踏步向前走去,她跟在他身后,心中是一往无前的汹涌着的热血。
关风遥躲在一棵桃树下,看着她萧索的身影,枯黄的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映衬着这景象也分外萧瑟。
当年,她在树下,泪流满面地向他吐露埋藏在心底的想法,他残忍地拒绝,亲手将这段前尘往事埋葬。那个时候,桃花飘落,他们的故事,带着微微的桃花色,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后来,他在树下,不知多少次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那个时候,大风刮过,落叶纷飞,吹起一地花凉。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而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罢了。
边塞疾苦,关风遥不是不知道,他望着豆初夏瘦削的身形,整颗心都空空荡荡。她宁愿跟着刘岱去边塞,在尘土飞扬的环境下受累,也不愿意留在刘府享受大富大贵的生活吗?
她究竟是因为想去照顾刘岱,还是因为再也不想看到他?
这个问题的回答,恐怕只有豆初夏知道了。可听不到关风遥心声的豆初夏,又怎么会回答呢?
豆初夏并没有让一对儿女跟着她受苦的打算。那一天,他的衣摆被一对小娃娃用泪水浸湿,他们哭着喊着,希望娘亲和爹爹不要抛下他们。
“书达,晓晓,爹娘很快就回来!你们在家可要乖乖的啊!风遥,这俩孩子就拜托你照顾了!”刘岱没有回头,他粗犷雄厚的声音随着风飘来,不过,就算是顺风,他的声音也随着他们距离的拉远,渐渐低沉下去。
关风遥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目送他们和他们的军队离开。
科考在后年举行,如今他准备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改变命运了。关风遥暗自盘算着。
没有了刘岱和豆初夏的刘府顿时变得空寂。刘府人口众多,却因两个人的离开显得死气沉沉。
小孩子们忘性很大。刚开始刘书达和刘晓晓还怄气不肯吃饭,哭着闹着要爹爹和娘亲,每晚整宿整宿地哭闹,到了第二天才昏昏沉沉睡去,然后醒来又接着哭。可后来,他们好像习惯了没有爹娘的日子,他们的脸上又重现笑容。
刘书达的性子清冷。他就像小时候的关风遥一样,不喜说话,就连笑容也是淡淡的。可是关风遥知道他终究不是他,刘书达出身高贵,没有经历过无端打骂的他,身上完全没有关风遥那种沉郁的气质,他给人更多的感觉是光风霁月。关风遥总觉得刘书达的气质很眼熟,却怎么也想不出他像什么,后来的一个冬季,他在一座山上看到了一株傲然而立的松柏,它青葱的枝叶在雪景中显得分外突出,关风遥一下子就想到了刘书达。
像松柏。
刘晓晓的性子活泼。她就像是小时候的豆初夏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刘府中常常能听到属于她一个人的大嗓门。她常常会跑到刘书达面前,随意摆弄着他的纸砚笔墨,问道:“哥,你在做什么?”
刘书达真真应了他“书达”的名字,格外热爱看书,他回答她那个看着就知道是废话的问题:“在看书。”
语气里有关风遥一辈子都学不会的温柔。
刘晓晓还想说点什么,刘书达轻轻拍打她的背,宠溺地说道:“晓晓去外面玩吧!等哥哥书看完了,再带你去吃好吃的,你说好不好?”
刘晓晓却并不知足,她嘟起嘴,委屈巴巴地说:“哥,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哥哥怎么会嫌弃晓晓呢?”刘书达放下书本,他的眼里干净通透,仿佛一辈子都学不会不耐烦一样,“晓晓,那你陪哥哥去集市上走走可好?”
“好!”刘晓晓扑过去抱住刘书达的胳膊,“哥哥最好了!”
像极了曾经豆初夏前来找他的场景。只是刘晓晓像豆初夏,无论是外貌还是言行举止,都像是和豆初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刘书达却不完全像他,他敛了他身上的阴暗,多了一丝清朗。
他羡慕极了刘书达,刘书达有他一辈子都羡慕的性格,他仿佛是他理想的化身,每次他看到刘书达和刘晓晓,他都差点移不开眼。
在他们身上,他能联想到自己和前人的种种。
他不禁想象,要是自己也像刘书达一样,出生在富贵人家,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了?
他不会再自卑,不会再主动推开他深爱的人……
两个孩子追闹着在院子里疯跑。关风遥正巧路过,两个孩子停下玩耍的脚步,一齐向关风遥行礼:“风遥叔叔!”
关风遥眼中的狂热一瞬间消失,他冲他们微微点头,内心空空荡荡一片。
他早该想到,他们终究不是他们的。
豆初夏从来不会那么规规矩矩行礼的,他也是如此。他们内心同样桀骜,不会心甘情愿地屈服于世俗的礼节。
可不管怎样,他们都是她留给他的念想。他们是她的血脉,他愿意看着他们在他的羽翼下成长,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化成她的模样。
“晓晓,你今日又拉着你哥哥出去玩了?他将来可是要考取功名利禄的,你可不能打扰他!”刘老爷慈祥的面具下透着隐隐愤怒,他看似温和的语气里透着阴阳怪气。
孩子的天性使然。刘晓晓只是垂髫年纪的孩童,听不出刘老爷话里的讽刺,她眨着眼睛辩解道:“我……”
“你还敢顶嘴!”
一巴掌。劈头盖脸的一巴掌。刘晓晓的半张脸红透,雪白的肌肤上赫然映着一个掌印,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欲开口之际,刘老爷再度动怒:“还顶嘴!”
刘晓晓终于明白了面前的这个老人,她名义上的爷爷,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慈祥,她一眨眼,晶莹剔透的泪珠立马凝聚在眼眶里,顺势想要落下。
刘老爷最看不惯下人们反驳他,熊熊烈火在他的心底燃烧:“哭?你还有脸哭?”
刘晓晓立马憋回去她的眼泪,骨子里的倔强不让她屈服,她咬着嘴唇,瞪着刘老爷,眼眶里还有没有憋回去的泪水,可是,她没有掉一滴眼泪。
关风遥路过门口,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一老一小两个人对立着,剑拔弩张,中间还有浓浓的战火味,可是刘老爷与刘晓晓,地位一看就不平等。
谁能相信一个孩子能斗过一只老狐狸?
关风遥本该漠不关心地转过身,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然后潇洒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