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爷在前清考过秀才。
只因习不会八股,不懂阿谀奉承,迟迟不中举人,成不了老爷。时局混乱,朝政黑暗,太爷心灰意冷,便改文学武,拜了江湖文武先生,习得切口、海底、刀枪、棍棒、骑马、走燕子等艺,拜在盗门之下。
皇帝退了龙庭,天下愈发混乱。
军阀割据,尸横遍野,武艺不再能安身立命,都讲究个洋枪洋炮。军阀卖烟土,倒军火,直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
当时的前清读书人,要想在乱世混个饭碗,大概只有两条路。
要么南下走沿海三省,做个文武先生靠朋友周济,干些账房、朝奉这类事,亦或整理些报纸文稿,成不了大气候。
太爷不愿如此窝囊一辈子,北上关外,去那龙争虎斗之地靠武艺谋生。
人走茶便凉,全靠朋友帮。
走南闯北十来年,太爷练了一身本事,朋友极多,江湖兄弟提起,无不挑大拇哥道声“仗义”。人情世故,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轻钱财,一诺千金,为兄弟出生入死,毫无怨言。
行侠义事,管不平事,杀奸佞人。
渐渐地,太爷在盗门有了威望。
起先太爷跟着奉系打仗。
不愿祸害百姓,专除那些为非作歹的痞子,再加为人心直口快,好打不平。多年不曾晋升,只干了一个营副勉强养家糊口。
奉系让直系打败了,赶回了关外。
太爷不愿背井离乡,深感奉系内部派系林立,山头众多,想要靠奉系澄清玉宇,国泰民安,已非现实。
便舍了奉系,转投直系门下。
北洋时代,军阀来来回回,今天下野明天起复,说不准的事。
没几年,直系内部又分裂,南方的国民政府北伐打了上来,直系大都改了山头,换了旗帜。那时候,太爷结识了孙殿英。
孙殿英早年也在奉系门下做事。
二人算起来颇有渊源。由于南京方面仗着财政优势,北伐势如破竹,奉系与直鲁军阀灭亡是迟早的事。
孙殿英识时务,北伐胜利前夜改投南京方面。
上下打通关节,做了军长。
国民内部也是山头众多,没根底连后妈养的都不算。孙殿英急于扩充势力,机缘巧合,便想到我家太爷。
太爷会功夫,人仗义,江湖个顶个夸的“千金难买一诺言,不输春秋窦鸣犊”。
太爷当时失业在家。
上有老下有小,七八张口等他喂。
再加上太爷性豪爽,善助人,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太爷自以为遇见贤明,欣然接受邀请,到孙殿英麾下,当了他贴身警卫员。
可别小瞧只是个保安。
给领导开车的司机,轻易也没谁敢得罪。
所谓警卫员,就如古代大将军身边的亲卫,关键时刻能保一条命。后来孙殿英又收拢了一些在奉系认识的朋友,渐渐组成十二军班底。
民国一十七年。
孙殿英奉命,往河北及京畿一带清剿土匪贼寇,路过东陵。
但只见,琉璃为云,红粉砌墙,白玉雄狮,金砖古道。
真如人间仙境,美轮美奂。大殿之中,以金箔敷定,珍珠为嵌。
仅地面建筑,海南极品黄花梨做的架,云贵三人合抱粗金丝楠起的桩。光那木料,价值连城,当年运一根耗费白银十万两。
惶论官窑的瓷器、前朝的古铜、南海的珍珠、西域的宝石。
翡翠、白玉、玛瑙、砗磲、珊瑚、金佛、银璎珞,堆如山海,不可计数。
可叹北洋舰队的炮弹都需东拼西凑,而定陵一根木梁就值一箱铁弹,如此王朝安能不亡?
地面建筑就如此豪奢。
试想地宫之中,何等奢靡,恐怕丝绸都用金丝串成!
孙殿英并非第一个打东陵宝藏的人。
当时孙殿英部行军至东陵外的一条山沟,那山沟如龙下山,脉络分明,当地人称之为“马兰峪”,进东陵的第一道关。
四周高山挺拔,古树倒悬,松柏参天。
猿猴也难攀登,唯有走马兰峪,方可远远眺望山林之中,那金色的琉璃瓦和红墙,像一片仙宫落在土坳子里。
光门口的汉白玉狮子,便有两人高,重五千斤,嘴里衔着镀金的铜球。
民国十七年,北方出了一个顶有名的土匪。
混江湖不用真名,这家伙是个例外,号称“神武将军金刚胆,百无禁忌赛太保”,江湖诨号“马福田”。
杀人害命,洗劫城镇。
手底冤魂没有五百也有三百。
盘踞马兰峪一带,为祸数年,官兵屡次围剿均大败而归。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穷鬼身上抢不到几个钱。马福田盘踞马兰峪好几个年头,活人身上刮不出油水,便打起盗东陵的心思。
前朝曹操、黄巢、温韬之流,均发皇陵帝穴,一夜暴富。
东陵埋了五个皇帝十五个皇后,再加格格贵妃一两百人,得多少好宝贝啊!
流一点出来,都能养活十几万人。
马福田动了心思,整日带着小弟堪舆风水,定选龙脉,商量着啥时候动手,找前朝万岁爷、太后老佛爷借些金银元宝,用来“救济贫苦”。
孙殿英奉命驻扎马兰峪,追讨马福田。
军队打了半个月,越打人越少。
孙殿英也是头疼,拖欠军饷有三个月了,莫说打土匪,再耗下去,
乱世中,大头兵不管张大帅刘大帅,只看白花花的现大洋和白花花的福寿膏。
谁有“二白”,当兵就给谁卖命,不存在什么保家卫国、舍生取义,那太他妈缺心眼了。
马福田想盗东陵,孙殿英也想。
据说马福田已经在东陵动手了,孙殿英急得肝火上浮,舌头起了好几个脓水泡。东拼西凑弄了点军饷,打跑了马福田,迫不及待开始盗东陵。
我家太爷就是在那时候,知道三百六十行,还有倒斗这一说。
马福田把东陵挖了个遍,盗洞打了几十个,愣没发现地宫。孙殿英派兵挖,也是这个情况。太爷恍然大悟,原来倒斗是个手艺活,不是谁都可以干。
打仗用飞机大炮,这倒斗,必须按着规矩来!
本来太爷对倒斗这种事,并不抵触。乱世之中,活人尚易子而食,发死人财不存在道德压力。再说那前清皇陵富得流油,均是民脂民膏堆成。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民国军阀盗墓盛行,孙殿英不过是名头最大的一个,却未必是盗墓最凶的一个。
警卫班抓到守陵人后代,拷打之下,得知当年有几个给西太后修地宫的工匠还活着。
在工匠带领下,用炸药炸了三天,方才轰开定东陵的金刚墙。
西太后容颜不腐,尸身不化,躺在一片金玉之中,口含鸡卵大小夜明珠,百米之外寒气逼人,能照发丝。
孙殿英是粗人。
对地宫中的书画、瓷器、古籍善本,全然不感兴趣,大都糟蹋了。
仅搬运地宫的黄金珠宝,就塞了十七口大箱。
贪欲上头,连夜又盗了乾隆裕陵,足足装了二十八口,连马车的车辕都压断了。太爷那时候发现,原来跟死人比跟活人要钱容易。
跟活人要钱,活人瞪着眼拧着眉咬着牙捏着拳,不把你啃死也骂死你,恨不得将你祖宗十八代挫骨扬灰了。
跟死人要钱,死人无非就长得恐怖,安安静静躺在棺材里,不喊不闹也不叫,任由你拿就是了。
太爷那时候,开始考虑让后辈有门“手艺”。
俗话说,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如今帝王没了,文武艺不如枪炮管用,一遇天灾人祸,一家老小无依无靠,少不得忍饥挨饿,非有一门手艺不可。
你要说剃头修脚烙烧饼,那算手艺吗?
算,也不算。
一则发不了财,二则起不了势,风吹日晒招人欺负,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攒不下几个臭钱。
再说世道这么乱,普通百姓负债累累,家里能有现钱?
真去烙烧饼,饼子一出炉,一群小乞丐便围了上来,浑水摸鱼,明抢暗偷,窝囊也把你窝囊死了。
见孙殿英倒斗发了邪财,太爷颇为动心,并没有马上付诸行动。
夜盗清东陵在半月内轰动全国。
群情激奋,各界声讨。
孙殿英上下打点一番,居然无罪释放,后来还步步升官。得了皇陵珍宝,孙殿英腰杆硬了,底气足了,找洋人买了铁炮步枪,一时在北方成了鼎鼎有名的诸侯!
本文开篇就提了。
这盗墓最难的,无非两样事。
一是开穴,二是销赃。
太爷作为孙殿英亲信,和另外几个老兄弟带着几箱珠宝,秘密运到上海。孙殿英本人也是混江湖的“土浪子”,虽不曾下海,却与青帮黄金荣有交情。
二人同辈同门,都受牛七爷香火。
不料财帛动人心,金银起祸端。
多少人眼红孙殿英发了邪财。孙殿英胆大包天,干了当时许多人想,又不敢干的事!
上海是黄金荣的地盘。
黄金荣翻了脸,黑吃黑吞了孙殿英的珠宝。由于这些东西来路不正,孙殿英不敢声张,再加上确实得罪不起青帮的龙头。
太爷深感惭愧,又恐孙殿英问罪,便留在十里洋场的租界区,寄居青帮门下。
太爷做事仗义,青帮纵然不属盗门,多少要给些面子。
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
生活拮据,太爷想起夜盗东陵的一幕幕,那金银珠宝像山一样,各种宝器连名字都叫不出。
拿十分之一,也够拉起一支军队。
纵然没野心,取百分之一,也够子孙吃三代不愁。
太爷一跺脚,让儿子学倒斗这门“手艺”。北方的张四太爷并不干这个,南方广州城的焦四隐退多年,算得一棵遮阴大树,有力靠山。
太爷便把东陵一些宝物拿出来,求焦四收老爷子为徒。
没几年,焦四死了,所以我家老爷子跟焦四其实没学到什么东西。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很多倒斗的东西,是老爷子后面自己摸索出来的。
不过凭借“焦四关门弟子”这个头衔,老爷子后面才能混得顺风顺水,成为盗门高层。
我家的发家史,总共就这么回事。
太爷起灶,老爷子支锅。
儿子惹祸,孙子擦屁股。
盗东陵,我家确实有参与。
太爷就一保镖,能分多少钱?像什么翡翠西瓜、翡翠白菜,乾隆的九龙宝剑、一百零八朝珠,连看都没资格看,全让那些大人物黑吃黑拿走了。
也就分了点汤汤水水。
几十年下来,早就花的一干二净,连个钢镚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