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淅沥,万树无色,遥天万里,残雪幂幂。
皇宫里的冬天不比皇宫外的难熬,大约每年都要冻死几个宫人,再由人顶着大雪将尸体送到乱葬岗去,因而在被派去宜兰园照顾九皇子时,冬儿把自己的值钱的东西都留给了好姐妹梅音。
“过了冬,我要是回不来,那就拜托你把这封信送出宫去。”
梅音看着暗含的天色,知道又要下雪了。
“要不我们再求求别人吧,本来就不是你的错!那日陛下夸你是因为那梅花养的好,可是宸妃娘娘却说你长得像——”
冬儿摇头,如今那个女子的名字在后宫中是禁忌。
宜兰园荒芜一片,压上一层积雪,竟然还整洁了不少,除了冷清,也没什么太过落魄的地方。
进殿门前冬儿很小心,她知道前三个侍奉九皇子的宫女都是受不了他的怨骂和古怪脾气走的,她其实也体谅他。
虽然没人敢说,但是宫中人人都传他被太子和五皇子买通人私下动了宫刑。
这样的话是不会被史官记在册子里头的,可是这样让人绝望的刑责却深深切切,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无人医治,无人照料,想来陛下是铁了心要他死的。
冬儿推开门,殿内阴冷的气息让她直打哆嗦,好冷,好可怕,梅妃娘娘受宠时,宜兰园是何等风光热闹,可是现在竟然鬼气森森,一点人气都没有,难道真的就只有她一个人来照顾吗?
“殿下?殿下!”
冬儿小声呼喊着,无人应答,她寻至内殿,隐隐见一个人躺在床上,她又轻声呼喊了一下,那人却还是没有回应,她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冲上前去探他的鼻息。
“滚开。”
冬儿的脚步停在了半途,还好他没有死,殿下他还活着,只是她走进了些才嗅到那腐臭的血腥味,或许还有宫刑之后出恭的气味,以及自这气味中,不间断萦绕人身边的另一股奇怪的味道。
这不是人会有的味道,而是从死的、没有光景的味道。
她的停滞收在了他眼里,萧瑜冷笑了起来:“难闻吧,知道了,就走吧,这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你随便看看,想拿什么就拿走吧。”
冬儿并没有觉得多么恶心,她三四岁进宫时,干过更恶心的活,这些都没什么的。
“殿下,奴婢是来照顾您的,奴婢不敢。”
他没有回话,闭上了眼睛,冬儿这才敢抬头看他。
他如那些小宫女们说的一样,生的漂亮,和梅妃娘娘一样的西域长相,色若春花,口若含朱,只是常不见太阳,白得有些没有血色,像是一朵将谢的兰花,幽幽要把最后的魂芳吐出来。
冬儿低下头,如今她也正到了少女的年纪,只可惜身边没有见过什么男子,若是有,也是小太监们,诶,现在九皇子不也是了……
冬儿赶紧把这样忤逆的想法丢掉,九皇子现在虽已经动弹不得了,可是目光凶的很,盯着她让她害怕,她想或许是因为他母亲是西域人,他就像那些大漠里的狼一样,就算是受了重伤,也不敢以弱示人。
“奴婢见屋里冷得厉害,殿下冷不冷,这被子……”
她看向盖在萧瑜身上的被子,那显然是不够的,真不知道前几个人是怎么照顾的,难道就没给他擦洗过身子和衣服?
“那奴婢就先给您擦擦身子,把褥子被子和衣服换了吧。殿下可吃过了东西?内务局的人把饭菜放在哪里了?”
“滚开,烦死了……”
萧瑜皱着眉想要侧过身,却因为伤口痛低叫了一声,冬儿听得见。
她注意到殿内被人翻动的不成样子,应当是有人来拿东西的,还有些地上拖蹭出的印子,好像是攀爬的痕迹,那些痕迹归一到萧瑜身下的床榻。
冬儿有些鼻酸,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遭人作践过,他这样奋力想要活下来,自己也要,她要照顾好他,她要亲自把那封信和攒下的钱送到宫外去。
一想到这里,冬儿决定埋头苦干,也不管萧瑜如何骂她瞪她,她决意先给他把床收拾干净。
冬儿将几个被打砸坏的桌椅都劈开做了木柴,直接在殿里生了一小堆火,然后给萧瑜烧热水。
其实这样是很快活的,她是下人,从前在这样的宫殿里要么跪着要么低头看着地,不敢说话不敢动,如今可不一样了,虽然有些破烂,她却像是这大殿的主人一般,想做什么就做。
当然,也要顾及着一些萧瑜的心情,她担心萧瑜自己一个人闷闷不乐的,也担心他会突然咽气,就和他说起话来,问他冷不冷,想吃什么,问他宜兰园各处要怎么走,虽然只有她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可是她和萧瑜都很开心才是。
“殿下,您知道奴婢的名字吗?”
萧瑜不回应,还是呆呆地看着床榻上的纱帐子。
“您叫奴婢冬儿就行,是冬天的冬。”
“不过这里只有奴婢和您,您要是记不住了,那就直接使唤奴婢就好。”冬儿看萧瑜不回话,也给了他台阶下,她才不要和一个病人一般见识。
她离开寝殿想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萧瑜终于转过了头看着她离开,小声的念了一遍:“冬儿……”
在其他偏殿内找寻了一番,冬儿把能用的被褥和棉衣都搬来了寝殿,她打算好好给萧瑜擦洗一下身子,萧瑜当然是不答应,只是他想不到冬儿的力气那么大,也不由他躲闪,就被她架到了一旁,身下的褥子被她拿走,换上了新的,刚在火旁烤过的。
萧瑜上身的衣服很快就被她扒了腰间,只是冬儿怕弄疼他,也不敢再脱,为他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身体,还把他花猫一样的脸擦得干净无瑕。
冬儿不是没有想过帮他擦擦下身,现在的情形,也不用分什么男女有别了,只是她看着萧瑜的眼神就很不忍,她怎么能去看他的痛处。
“殿下,下面您自己擦一擦吧,虽然是冬天,可是这伤不能捂着,不然也会长坏的。”
她把布巾递到萧瑜面前,他还是无动于衷。
“我不要!你怎么这样的烦人,是不是你主子看你烦了才把你打发到这里的?”
虽然动起来都难了,他说话倒是很不饶人,也不知道是在骂谁,冬儿手里的布巾冷了又热,热了又冷,萧瑜终于磨不住了,按照她的“教学”,自己擦拭伤口。
冬儿出门把那些脏褥子丢到了院里,远远却看见了梅音来了,手里拿着红漆食盒,冬儿才走,送来的饭菜还没变,还有她的一份,梅音告诉她,自己会常来看她,不会让她受委屈。
“九殿下有没有打骂你,我听说他可是个难伺候的主,唉,也不知他到了这时候,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气性!”
“他还挺好的,安安静静的,我和他说话他都仔细听着。”
梅音又问:“那他是不是很好看?我记得上次见他还是七八年前呢,他一个人坐在玉芳苑的石山上玩。”
“好了好了,你这句话念叨了几年了,要不你进去看看他现长什么样?”冬儿笑着说。
“不了,我还有事要做,我是偷跑出来的,冬儿,宸妃娘娘让你来这里没那么简单,你一定要保重。”
说完,梅音就小步跑开了,留下了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好,你等着我,明年开春我们就见面了!”
冬儿挥着手告别梅音。
回到殿内,萧瑜已经把下身擦干净了,冬儿看了看污渍和血渍沾染的布巾,什么都没说,将它们投洗干净。
“殿下要不要洗洗头发,一会就正午了,趁着不太冷,把头发洗洗吧,奴婢多生点火,不会让您受风寒的。”
萧瑜知道自己也拗不过她,任她摆布,最后换了干净的衣裳干净的被褥,干干净净的躺在床榻上,终于像个人一样了,可他却还是一言不发。
内务局的人送来了饭和菜,依旧没有炭,冬儿去给萧瑜做饭,盘算了一下要是把宜兰园所有的桌椅都劈柴烧了,过冬绰绰有余,让他先吃点梅音送来的东西,说是要给他做很好吃的饭菜。
宜兰园真大,冬儿在小厨房做好了东西还要跑着端到寝殿去,那个食盒还在他怀里放着,冬儿想他真是个懒虫,难不成还要自己喂他吗?
送来的东西是宫人吃的,冬儿干了一上午,早就累坏了,大口吃着饭,疑心萧瑜是不是脑子也坏了,竟然连吃饭都不会了。
“殿下,是吃不下吗?”
“我不饿。”
“可是不吃饱就没有力气养病,您多少吃一点吧。”
“你好烦,吵得我头疼。”
冬儿心里暗喜,他总算是和自己说上点话了,这不就挺好的。
“您是不是不想出恭啊。”冬儿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可是奴婢会照顾您的啊!”
这下子萧瑜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转身背对着冬儿,她自己吃饱了,又执意喂了萧瑜好几勺饭菜,随后又洗了碗筷,寝殿虽大,可是堆满了“木柴”、被褥、碗筷,实在不像一个华丽威严的宫殿。
“那您休息吧,奴婢午后叫您起床。”
“你要去哪儿?”萧瑜等她转身走出几步后才问,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奴婢去找间能住人的屋子呀,奴婢也要休息的。”冬儿回答。
萧瑜抬手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罗汉床。
“哦,好吧,这里也好,奴婢方便照顾您。”
“你是哪里来的?”他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为什么照料我?为什么做这些?”
“奴婢是玉芳苑的小宫女,是,是宸妃娘娘告诉尚仪姑姑,让奴婢来的。”
听到宸妃,他好不容易缓和些的语气又严肃起来,激动地问:“宸妃?你是宸妃的人?”
冬儿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不正是宸妃娘娘害梅妃和九殿下沦落至此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