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太摸着她脉门点着头赞叹:“不错不错,练家子的身体底子到底要比那些个娇滴滴的姑娘要好些。”
她又在她各大关节处捏了几把,“啧”了一声,“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遭确实是遭了罪了。”
“一百天,三个月?这么久才能好?”叶琮偷偷觑了一眼脸色难看的赛姜。
叶祖母无奈道:“小子,换做是你,莫说一百天,只怕躺小半年都不一定下得了榻。”
“祖母,哪有您这样揭人短的。”
叶琮捂嘴咳了两声,突然心生一计问叶老太道:“您那祖传的正骨之法能用不?”
叶老太想了想,又瞧了立在屋角的刀一眼,犹豫道:“益处肯定是有的,就是过程会有点疼。”
言外之意,姑娘不一定配合。
“有用就好。”叶琮闻言,心中一喜,“那您快给她医医。”
“这……”
“她一定同意。”
她同意什么了?
本来眯着眼睛快要睡着的赛姜骤然睁眼,抬眼打量一旁的祖孙俩。只见二人眼色乱飞,特别是那书呆子,笃定之外似乎还有那么点儿奸计得逞的窃笑。
一定无好事。
叶老太却没想那么多,见自家宝贝孙子都这么说了,当即决定死马当活马医。手里的拐杖朝墙角洒脱一抛,磕在赛姜的虎纹刀上,碰撞出一声脆响。
老太太伸展腰背,上下左右扭动脖颈儿,只听咔咔几声骨响后,她卷起了袖子,露出青筋血脉虬绕的手臂。
赛姜毛骨悚然,刚要起身蹦跶躲开叶老太的枯瘦的爪子。
叶老太身后,书生从腰间扯出软绸放在指尖漫不经心地卷着。白绸缠绕在他苍白修长的手指间滑动,仿佛活了一般,宛如一条会吐信子的白蛇。
赛姜就像被人骤然抽了筋骨一般,浑身一软,乖乖趴回榻上。
“姑娘,忍着些啊。”叶老太上手一捏,赛姜一声惨叫。
她疼得七荤八素,这种疼不同于刀砍剑刺,而是是疼在骨头里,就像万蚁啃噬,实在难耐。可她一想到书生手上那根冰凉的软绸子,就泄气般地停止挣扎,只能任命地咬牙忍痛。
一个时辰之后,叶老太揉着腰出了门。赛姜满头大汗,浑身颤抖着长长吁出一口气。
她不敢相信自己遭受了如此酷刑。
她狠狠一锤床板,瞥眼瞧见站在一角侧身对着他看书的书呆子。
叶琮躲在书后,缩着肩膀,微微抖动。
良久,他从书后探出头来,摸了摸眼角笑出的眼泪,憋着笑一本正经道:“祖母的正骨法很有效,附近街坊谁跌了扭了都来找她的。”
他最后几个字发了颤,显然是快憋不住了。
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不对,那分明不是狗,是一只骚狐狸!
书呆子,你死定了!
***
每日一次之正骨,疼得赛姜直挠床。可那书呆子的祖母着实有几分本事,赛姜每疼过之后一觉醒来,便有显而易见的好转。
这日,叶老太走后,赛姜却没有睡意。她趴在榻上,听着寂静夏夜中的声声虫鸣,想起她小时候和姜婉遛到芦苇荡里捉流萤,被匆匆赶来抓人的赛燃一顿臭骂。
赛姜艰难地侧过身子,手肘撑床坐起,薄毯滑落带过小几上的小瓷勺,敲在碗上发出一声轻响。
“叮。”
房门打开一条缝,叶琮站在屋外。
叶琮家的小院只有两间卧房,他自己的屋子让给了赛姜,叶老太一个屋,都是女眷他也不便去挤,索性在廊下支了躺椅守在外面。
“赛姑娘?”他揉了揉眼睛。
“想出去走走。这里太闷。”
她以为那书呆子又要唧唧歪歪啰嗦个不停,谁料他只是沉默了片刻,便推门进屋来扶她。
“出去不安全,在院里坐会可以吗?”
叶琮将自己廊下的竹躺椅搬到了小院中央,又将上面睡乱的褥子枕头铺平,这才扶着赛姜小心坐下。
书生家的小院约莫一丈见方,白墙青瓦在茫茫人世间框出了一个家。赛姜仰头上望,四四方方的小框内月朗星稀。
她摸向腰间,习惯性地想要用指腹去摩挲刀柄上的虎纹刻印,这才想起她的那把苗刀已经立在屋内墙角好些日子,只怕此刻已经积了不少灰。
刀该擦了,她默默想。
忽觉眼角亮光一闪,原是叶琮找了个小凳坐下,点起了一只蜡烛,就着烛光看起了书。
赛姜青筋直冒,“你至于吗?”
“还有半年,又到乡试了,这次可不能再错过了。”叶琮头也没抬,语气恭敬地说。
“急什么?不是小半年吗?大不了再考一次就是。”若不是肩膀疼痛,赛姜真想用巴掌抡他。
叶琮翻了一页书,“这次一定要过。”
赛姜转眼瞧他。
叶琮抬起头,合上了书,认真问道:“大小姐,可知自己出生年月?”
“你问这个干什么?”赛姜皱起眉头。
“待小生中举,必携聘礼前来提亲。”
赛姜呆愣良久,一脚踢翻了叶琮的小竹凳。
他狼狈跌坐在地上。他一指覆于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指了指叶老太的屋子。
赛姜涨红着一张脸,不得不压低声音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叶琮在地上坐直,双手一合恭恭敬敬给赛姜行了个歉礼:“琮从小被夫子被祖母教导,做人做事必须勇于承担。虽然初衷是为救命,小生冒犯姑娘之罪也不可逃避,为做弥补,思前想后,只能委屈姑娘与我成亲。”
叶琮说完,神色严肃地看向赛姜,那双狐狸一般的眼睛好像晕染上一层水光,在明灭不定的烛光中晶莹剔透,好像在期待着些什么。
赛姜怔了怔,突然嗤笑一声。
这书生塞了一脑袋酸腐道德,把赛姜生生气笑了。
她笑到前仰后合,捂着肚子停不下来,她甚至笑出了眼泪,从眼角滑落长长地挂在两颊。
叶琮呆呆地看着她,原先微红的面色变得煞白。
赛姜边笑边摇着头道:“你一前途无量的秀才,将来就是带官帽的老爷,数不清的好姻缘等着你,你说你要娶我?”
“是。”书生很笃定。
“你书读傻了。”赛姜作了回应,也下了结论。
“但……”
赛姜打断叶琮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照你这意思,谁家想要娶媳妇了,索性就跑去澡堂子里把人看光了不就可以了,还省一笔彩礼钱不是。书生,帐不是这么算的。”
她回过头,盯着叶琮的双眼,坦然又坚定:“你书里的那套三纲五常框住的是你,是你们,但不适用于我这种人。省省吧,好好读你的书,考你的状元,别放在心上。”
叶琮久久没能做出回应,他本来打算说服了祖母,告之了陈夫子,再找个合适的时机跟她商量的。
但是夏夜静谧,赛姜略带病气的面容中和了她身上的凌厉之感。而且这也不是她的西码头,而是在他叶琮的家里,这让他无知无觉地生出了勇气与冲动。
在摇曳的烛光下,她显得楚楚可怜,美得叶琮不敢多看,只能捧起书本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阅读那些他早已熟背于心的文字。
他也想到过她会拒绝,会臭骂他甚至打他,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是却没有料到是以这样的说辞。她连让他表白一番雄心壮志,一定会高中出人头地再来娶她的机会都没有给。
叶琮蹲在地上,心不在焉地扶正被赛姜踹翻的木凳,缓缓坐了回去。
两人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叶琮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闭口不提刚才让他尴尬不已的话题,而是说起了赛姜之前拒绝回答的问题。
“他们为什么追杀你?”
这次,赛姜没有骂他多管闲事,而是低下头了沉默了一会儿道:“帮主和我姐都死了。”
她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嚎啕大哭,就像在讲一个故事般平静无波。
她劫后余生,一动不动地趴在屋里的小榻上整整十日,伴随着□□之痛,这才从剧变之中缓过神来,直到此时此刻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叶琮震惊不已,他对赛帮主印象不深,可姜婉却与他说过话,甚至还站在他这一边替他强烈谴责了一番赛姜一言不合就打人的恶劣行径。
“她人很好。”叶琮道。
“是。很好,是最好的人。”赛姜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抬起手臂捂住了眼睛,“我们是孤儿,记事起就在戏班子里。那戏班班主是个人渣,他白天逼着我们学戏练身段上台给他赚钱,赚不够钱就把我们往死里打,每次都是姐姐护在我身前。他们都认他打,可我性子倔,他打我我就还手。他急了,把我绑了起来,说要掐死我。”
“姐姐去求他,从他屋里出来后就发了三天的高烧,从那以后她就变得战战兢兢,时常做噩梦,尖叫着醒过来。为了姐姐不再被他欺负,他再发疯我都一言不发任他打骂,我拼命练功,就想着上台能多赚一点赏钱,他高兴了兴许便不打我们了。”
“手里多了钱,他就去买酒,喝得酩酊大醉。他说我将来一定会成为戏班子的台柱子,他要捧我,所以他专门给我准备了一身新行头,让我进屋去看。我以为他转好了,心想将来姐姐和我不用再挨打了。”
赛姜苦笑一声,低声道:“那时我九岁,姜婉也才十三。”
赛姜从指缝中看到了清冷银辉,只差几日便可圆满。
她的语气变得凶狠,她太久没有回忆起这些不堪的往事,可是结痂的伤口从来未曾痊愈,一旦扒开便是鲜血淋漓。
“姐姐进屋找到了我,拦在我身前,她被那人渣扇了一巴掌。我要跟他拼命,被姐姐推出了屋子。我听到了尖叫声,哭喊声,我在外面拍门,可我怎么都进不去。”
“我守在门口,谁来劝我我都不走,等来的却是他衣冠不整站在门口说,姜婉没有唱戏的天赋,戏班不养闲人,等天亮他就要把她卖给青楼。”
“青楼是什么地方”,赛姜苦笑一声,“姐姐去了也活不成了。我趁人不备,拉上她逃跑,戏班的人在后面追。街上到处都是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帮我们,他们就这么看着,甚至给追我们的人让路。”
“然后,我撞到了一个人,是大哥——赛燃。”
作者有话要说:叶琮:七夕到了。
赛姜:所以呢?
叶琮:想要约你星河下漫步,遥看牛郎织女相会。
赛姜:不去!
叶琮:为何?
赛姜:我才不去看一个想娶媳妇娶不着,就趁人家洗澡偷人家衣裳的猥琐男死缠烂打。
叶琮:……还是你有想法,我竟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