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要杀谁?”
门外响起一个苍老又低沉的声音。
阚正泽惊愕抬头。
火光点点,人头攒动,昏暗的仓房更加明亮,映照出或悲或喜,或慌张或兴奋,或畏惧或淡然的一张张脸庞。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人已被另外一伙人团团围住。
萧岁扶着一个衣着华贵,胡子稀疏的老头走了进来,其身后还跟着阿布等众人。
老头子是谁?
作为漕帮人可以不会游水,行不来船,却不能不认识他。此人正是常年往返于府衙和漕帮之间,常常代替知府大人出席微妙场合的郑师爷。
漕帮游离于官府管辖之外,却也不能完全脱离,官府需时常租用漕帮的船和人运送物资,干点儿明面上不宜宣扬的事,漕帮能在水道里畅行无阻赚钱养活这么多口人也需官府的疏通打点。
总的来说,漕帮与当地官府之间互相利用,互相提防,有着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这郑师爷并非正儿八经的官府中人,不吃朝廷俸禄,属于当地府衙外聘人员。他既懂得道上规矩,又深受知府大人信任,是沟通两方的最佳中间人。因此,他虽身无官衔,漕帮也仍然很给面子。
这次官府会出人捉拿赛姜,也是阚正泽找不到人而狗急跳墙,借了郑师爷的手上报了官府,将帮内的权力纷争上升到了官府层面。
为防止事情闹大引起城内骚乱,郑师爷出面将赛姜杀人篡位未果逃窜入城之事告知知府,这才有了官兵挨家挨户敲门捉拿杀人嫌犯赛姜之事。
如今事实扭转,郑师爷面子被扫,脸色十分难看。
大势已去,阚正泽怒极反笑,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瞪着赛姜,“你是故意让那书生引我过来的。故意以假账本为饵,诱我说话,好叫其他人都听了去。”
他伸出两根手指指向缩在边上的叶琮,咬牙切齿半晌,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赛姜捂着伤口,沉了沉气息微笑道:“怎么样,阚叔这会是不是更烦读书人了?明明风一吹就能散架,可就是能把你骗得团团转。”
叶琮心急如焚,都这个时候她还能耍嘴皮子。再不治伤,血要流干了啊喂!
郑师爷冷着脸道:“阚副帮主,你老实就范,我便能替人做主留你一个全尸。”
阚正泽仰天大笑,“漕帮人连关二爷都不信,还在乎什么全尸。” 他笑声戛然而止,突然抡起地上的椅子朝赛姜砸了过去,他咬牙切齿咆哮道:“你们不是兄妹情深嘛!老子这就送你下去跟他团聚。”
赛姜早有防备,伸手一挡,却忘了她的右臂早已重伤,登时献血喷涌而出。
叶琮心里一空,也顾不上自己添不添乱,撒了腿就要往赛姜那跑,却被后面冲上的阿布双臂一扒拉给送了回去,倒在一个木架上,震下一脑袋的灰。
阚正泽被掀回来的椅子正砸一个踉跄,还没站稳,就被扑过来的阿布和其他人死死压在了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三伙人,一伙围着赛姜,一伙按着阚正泽,还有一伙举着刀看管住阚正泽的手下。
叶琮仿佛成了一个局外人。不对,他本来就是局外人,正孤零零地站在边缘。
郑师爷缓步走到阚正泽脸前,垂眸沉声道:“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阚正泽没回答,抬眼看着旁边的萧岁:“你也背叛我。”
萧岁目不斜视,冷声道:“千水帮给了我容身之所,任何想要毁了它的都是我萧岁的敌人,不论是谁。”
阚正泽咧开嘴哧哧笑了几声,露出被血浸红的牙齿,“好啊,好啊!老子为你们,为赛燃,为千水帮卖了一辈子命,到了最后什么都得不到,凭什么!凭-什-么!”
他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摆脱束缚,抽出一个小弟腰间的短刀。
他宛若鬼神附体,几个人都拉他不住。阿布一惊,生怕他再朝着赛姜来,一个飞身用身体将她护住。
岂料阚正泽看都没看阿布一眼,而是朝着离他最近的郑师爷刺了过去。
郑师爷大惊失色,只能往萧岁身后躲藏。
好在萧岁身手敏捷,勉强挡了几下,就要招架不住之时,浑身浴血的赛姜推开挡在身前的阿布,一刀扎在了阚正泽的大腿上。
阚正泽惨嚎倒地,眼睁睁看着赛姜把匕首又从他腿上拔了下来,抬手又要刺另一条腿。
雪般白皙的绝美脸庞上溅了几滴殷红的血,她仿佛地狱里来的修罗,浑身带着剧毒的尖刺,谁都不敢去拉她。
她对阚正泽的恨意已经浸透入骨,甚至深刻到觉得杀了他都是便宜他,她想让他生,要他用无边无际的彻骨之痛来偿还他欠赛燃和姜婉的债。
“扑哧“,”扑哧”……,这声音,仿佛地狱奏起的挽歌,万千恶鬼瓮声唱诵一生的孽与罪。
她刀刀避开致命之处,面无表情,直至气喘吁吁才无力地瘫软在地。
阚正泽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睁大眼睛侧头直勾勾盯着同样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赛姜。
他胸口起伏,嘴唇翕动着一张一合,就像一条濒死的鱼。
赛姜无声地看着他,蓦地睁大了眼睛。
她挣扎着,想要靠近他一些,却见郑师爷捡起了阚正泽方才试图用来杀他的短刀,利落地手起刀落割断了他的喉咙。
阚正泽破碎的气息尚未吐尽就咽在喉咙里。他双目圆瞪,嘴上却带着一抹阴毒的冷笑。
赛姜愕然抬头,看见郑师爷从袖中摸出一块帕子,将手上沾染的血迹擦得一干二净。他将帕子重新塞回袖中,然后低头对赛姜道:“叛徒死了,你仇也报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他直起身子,朗声对众人道:“老规矩,官府不参与漕帮内部事务,烂摊子你们千水帮自行收拾。不日选出了新帮主,派人来告知大人一声便是。”
在众人的目送下,郑师爷拂袖离去。
萧岁赶紧上前扶起赛姜,用力抓住她的手,使劲握了握。
赛姜木然地缓缓转过头看向萧岁,片刻后,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身体一软在萧岁怀里闭上了眼睛。
仓房再次嘈杂起来。
阿布张罗人去找担架找大夫,萧岁忙着去安抚群龙无首的帮众。
一群人找来了草席和麻袋,将阚正泽的尸首一裹一装拖了出去,还有一群人打来水清扫地上刺目的血迹。
众人手忙脚乱,竟谁都没注意到角落还站着一个满脸苍白的书生。
他恍恍惚惚地盯着一泼又一泼的清水冲淡鲜红,耳朵里嗡嗡作响,血腥又暴戾的场面在他眼前不住回荡,直到仓房里空无一人。
他在黑暗中又站了好一会儿,终于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湿淋淋的地面,仿若行尸走肉般离开了西码头。
月上中天,叶琮出现在家门口。他浑然未闻祖母的殷切关怀,呆愣愣地进了屋子。
“你这一天哪去了,怎么这个点儿才回来?”
“那个姑娘呢?伤好了吗?”
“官府说那姑娘是杀人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个杀人犯还会救你命?”
叶祖母唠叨着跟进来,突然手中纳了一半的鞋底掉在地上。烛光下,她看清了孙子身上淋漓的血迹。
她张嘴喊出一声:“啊!”
叶琮终于回神,低声道:“这不是我的血,您别担心。”
短短几个时辰,叶秀才经历了被人追杀,失手杀人,背着重伤的赛姜狂跑几条街。
将她安顿好后,又狂奔几条街找到萧岁,然后抱着赛姜的血衣穿过半个城,出了城门才遇到阚正泽的人将他拿下。
挨了一顿揍后,他被人用刀抵着脖子连推带搡走过大半个城的距离来到西码头。
他曾经在里面“教书育人”的仓房之中,他目睹了千水帮的恩恩怨怨,然后亲眼看着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子浑身血污,虚弱又疯狂地将仇人扎成了筛子。
她真的说到做到。
再然后,她终于失去意识,倒在了别的男人怀里,奄奄一息,生死不明。
叶琮原本那颗安宁又纯粹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痛。他被这些血腥残忍激荡得浑浑噩噩,就像有恶鬼在撕扯他,噬咬他。
祖母说得对,招惹上这样的人是会引来祸端的。
他不是一个人,他有爱他如命的祖母,有对他寄予厚望的恩师,他还有着光辉灿烂的前路。他怎么能够一时起兴就让自己沉沦于黑暗之中,甚至带着他们一起坠入地狱。
而赛姜,就是生长在荆棘地狱里的一朵花,美得摄人心魄,可想要一嗅芬芳就必须要付出血的代价。
他想要她,他无比清楚地知道。
可是——
他不能够。
她救过他两次,他还了她两次,如今已经两清了。
他们不该再有瓜葛。如今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叶琮哄着祖母睡下,烧毁了血迹斑驳的外袍,连烧水都顾不上,就着半缸井水,将自己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凉。
不负众望地,叶秀才大病不起。
他烧了整整三日,向来甚少生病的他将叶祖母吓得手足无措,衣不解带地也守了他三日。
叶琮从大汗淋漓中清醒,就好像是他故意用身体的高热烧尽他脑海中那些不堪的血腥记忆。
他闭口不提当日之事,仿佛无事人一般将自己埋入书海之中。每日忙忙碌碌,竟再也没想过那个对她非打即骂的恶女。
在某个噩梦惊醒的深夜,他早已忘却了梦中所见所闻,想不起一丝端倪。
只是他的右肩竟然隐隐作痛,痛到他无法再次入睡。
叶琮捂着自己的肩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中,呆呆地坐在这张被曾经被某人鹊巢鸠占的小榻上,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主持人:本次获得奥斯卡影帝奖项的获得者——书生叶琮。
配角阚叔:实至名归,我被他演的直接下线了。
阿布:他脑袋有屎,演屎当然真。
萧岁:这小子……
叶琮:我真的没想到会有此殊荣,真的太惊喜了,天啊,小生快要激动到心梗了。
赛姜:书呆子这次表现不错,加十分。
赛燃,姜婉夫妇:我们在天上看着呢,阚叔刚下线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写获奖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