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飞鹏被许纵喊去东篱楼的时候,是十足震惊的。以至于他向传话的门房反复问了两遍,真是许纵?没有唬我?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才满腹疑惑地赶过去。
许纵那是谁啊?
他和许纵还有曹锐昶,三人私交甚笃。这么多年下来,许纵堪称为世家子弟的典范。
谁小时候在家没听过父母几句恨铁不成钢的唠叨?数念完了他们,必定还要添上一句:瞧瞧人家许三郎,又进退有度又博学多才。
贺飞鹏也曾是这其中的一员。尤其是他与许纵走得近,爹娘在他耳边说许纵说得他耳朵都要起茧了。
加冠后走入仕途,许纵不坠青云之志,步步登高。而贺飞鹏呢,还在金吾卫里当街使混日子。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志向,贺飞鹏倒是很满意自己现在平平常常的小日子。
平日相聚,许纵多是应邀而往,浅酌两口便作罢。一场酒筵下来,别的郎君喝得醉醺醺的,脸红脖子粗。许纵仍旧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衣角都不沾一缕酒气。
彼时长安城内,每每见许三郎打马而过,总会惹得一些小娘子春心萌动。
他洁身自好,从不踏足烟花之地,因而还被同窗戏称过他有龙阳之好。不过在同柳氏定亲后,旁人便鲜少再提了。
怎么今日会突然约他出来喝酒?
他匆匆来到东篱楼,许纵于二楼临窗而坐,一人独酌,脸上竟然挂着几分颓然。
两人相交少说二十年,贺飞鹏却是头回目睹他借酒消愁的模样。
其中缘由,他其实略能猜到一二——许家三郎与侯府嫡女和离了。这几日世家大族茶余饭后的话题无外乎此。
对于他们二人和离一事,贺飞鹏其实是最诧异的一个。
他当时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柳媚珠怎么会舍得与许纵和离呢?
这同样也是长安城大多数人初次听闻这个消息时的困惑。
他们半月未见,许纵撩起眼皮,见贺飞鹏来了,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分外熟络,压根不用多余的礼节。
贺飞鹏坐在他对面,开口道:“从善,你这是怎么了?”
许纵低垂着眼,良久才道:“媚珠与我和离了。”
果然是受了情伤。
贺飞鹏试探道:“为何?弟妹贤良淑德,难道是……?”
许纵摇头:“是她提的。”
贺飞鹏一惊:“不可能!她那么欢喜你!”
这不怪他惊讶,侯府与柳家都顾及彼此颜面,未有将真实的原因披露出来,只对外统称为性情不合、好聚好散。
关于两人和离的风言风语自然层出不穷了,可就是没人推测是柳媚珠主动提出和离。
因为全长安都知道柳媚珠对许纵用情至深。
听到贺飞鹏脱口而出的话,许纵愈觉得胸口闷痛,他声音低得像是喃喃自语:“是我对不住她。我不该对她不闻不问……”
见他失魂落魄,哪里像是传言中因许纵厌倦了柳氏才和离的。贺飞鹏这才明白过来,真相恰恰相反,无法介怀的应当是许三郎才对。
贺飞鹏拎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感慨道:“我的确没想到你们会分开。说老实话,从善,你还记不记得柳媚珠当年在国子监总是偷偷来寻你?有回我一偏头,就看到她穿着男装,在窗外探着脑袋等你放堂。我当时想,这个娘子委实是太喜欢你了。”
定亲后,柳媚珠得知国子监膳房淡而无味,便常常从家里带些点心来国子监寻他,许纵的同窗也很有口福,跟着分了不少甜头。
往事历历在目,他曾经视作寻常的事情,如今早已触不可及。好似徒劳地伸出手,流水却从指缝渗出来。
柳媚珠已经连见他一面都不愿意了。
许纵喉头干涩,脑袋已有些昏胀。他明明喝下去了半壶酒,嘴唇却还是发白。
贺飞鹏明白,一个人正到伤心之处时,旁人说什么安慰都不管用。倒还不如静静陪他一会儿,一块喝上两杯。
许纵甚少饮酒,因而不出意外地醉了。他却不像寻常醉汉般大吵大闹,只是紧蹙着眉头,可见他心头的怅然。
将他送到许府后,贺飞鹏才回家。
其实他今日不该饮酒的。不过见许纵实在难过,才一同喝了几壶。
他明日还得去巡视东街市,只希望不要宿醉头疼才好。
趁着今日天朗气清,柳媚珠带着木荷松萝,同李修洁打了声招呼,驱车离开了道观。
她休息得骨子缝里都发痒,病气全除,如今神采奕奕。这还是她进道观后头一回出门,要去找小老公玩啦。
为了尽可能地远离许府大门,她们还特地绕一条远路,兜了个大圈子,将马车停靠于教场附近。
为了不多生事端,防止许府的熟人将她认出来,柳媚珠头戴幂篱,白纱垂在肩颈处,由木荷扶着走下车。
许府的教场占地不小,三面由均有一圈高耸尖锐的围栏防守,外围有树木掩映,以防闲杂人等误入。
教场上有三五个人在跑马,还有一小撮人手持斧钺钩叉操练武艺,个个挥舞得虎虎生威。
柳媚珠站在教场外,她伸手拨开幂蓠,仔细地寻找许淙山的身影。
还是松萝眼尖,率先拿手一指:“娘子,他在马上!”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少年身穿玄色劲装,长发披于背上,发尾的银饰在阳光下起伏跳动,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腰腹劲瘦有力,长腿夹紧马腹,上身微向前倾。双臂伸展开来,手中执着一把弓箭,拉如满月,眼眸如同弓弦上搭的箭矢一般锋利。
只听他低喝一声,箭矢如流星般飞出,随着凌厉的破空声,一点寒芒眨眼间便倏地没入靶中,箭羽还在微微发颤。
一名矮个儿男孩趋近查看,箭矢没有一分偏差地深深射入靶心。他两只手拔不动,一脚蹬在木桩上,才费了好大力气拔出。
许淙山却神色平淡,没有多看一眼,好像稀松平常的事一样。
这一套连招下来,帅得柳媚珠眼里直冒星星。
小老公孔武有力、百步穿杨……就一个字,帅啊!
许淙山没注意到围栏外还站了人,他翻身下马,矮个儿男孩立马屁颠屁颠跑过来牵住了缰绳。
男孩名为许宏,对他竖起大拇指道:“淙哥,你真是这个!您的箭我拔了半天,今年必定稳操胜券了。”
许宏是许家没落旁支的庶子,今年十四岁。之前,吴瀚在教场称王称霸,气焰嚣张,许宏出身不入流,被他欺压得每天只能干端茶倒水的活儿,动辄便是一顿打骂。
直到许淙山来了,这种局面才有了好转,结结实实给许宏出了一口恶气。
自从吴瀚被五花大绑扔到教场后,他便以身体不适要回吴家修养一段时间为由,再没出现过了。
要许宏看,高低是自觉颜面尽失,对许淙山又惧又怕,欺软怕硬极了,估计短期内不敢来了。
经此一役,许淙山彻底在教场扬名。许宏观察了几日,许淙山虽然狠狠教训了吴瀚,却不会随意欺压旁人。
他心知许淙山与吴瀚那种小人底色截然不同,遂跟在他屁股后面叫大哥。
收小弟这门业务,无论现代古代,许淙山都是很熟练的。
此时,许淙山脸色有些困乏,他对许宏道:“一般,骑射我倒是不担心。就是武经——对了,你《六韬》后三卷的注解整理完了么?借我回去看看。”
许宏心领神会:“早写完了,淙哥,我拿给你。”
他立刻转身,从马褡裢里掏出一本书。许淙山顺势接过,两个人姿势行云流水,十分熟练。
许宏问道:“淙哥,明日晚上需要我讲说吗?”
许淙山:“明天算了。我后天去找你。许宏,多亏有你,赵夫子说的那些,我课上半点都听不懂。”
他明天要去找柳媚珠的。
两人说的是许宏私下给许淙山补课的事。
许淙山之所以这么困乏,就是因为这几天一直在熬夜看书。
课业对他而言,实在是个大难题。几本武经原著诘屈聱牙,老夫子讲诉时偏爱引经据典,许淙山一听就犯晕。
倒是许宏,虽然武艺上显得薄弱,可武经却学得一等一的透彻。讲解得深入浅出不说,还不乏独到的见解,许淙山现在全靠他课下补课赶进度,已经跟上了一多半。
许淙山并不傻,只是从前抗拒学习。现在明白要考较经略,下定心思记背,已经进步了许多。
许淙山刚要把书塞入怀中。却蓦地感觉如芒在背,他扭过头,身子就僵住了——
就在斜对过,离他们不超过五步的围栏之外,在青翠的树丛之间,他看到一张白净的小脸,朝他直直望过来。
她做了个口型——老公,我来找你玩啦。
许宏见他突然不动弹了,还盯着自己的身后,不知道在看什么。
正要好奇地转过身,谁料许淙山一把扳过他的肩膀,生硬对他说:“你先走吧,后天我去找你。”
等到把许宏一头雾水打发走开后,许淙山四面环视一圈,见没人注意,他快速翻过围栏,从上一跃而下。
柳媚珠的一声老公还没开口,许淙山一只手臂虚虚环在柳媚珠腰侧,出言道:“嘘,我们先离开这里。”
两人上了马车,许淙山才放松了些,觑着正在摘下幂篱的柳媚珠问道:“我不是说明天去找你么?怎么今天来了?”
柳媚珠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说:“什么意思?许淙山,你不想见我是不是?”
见她生气了,许淙山立马摆了摆手,有些慌乱地澄清:“不是!我,我是怕你又被许纵的人看到。再被他纠缠……”
他说到后面,后知后觉冒出一点羞意,话尾便含糊不清了。
柳媚珠消了气,才露出一个笑:“哼,这还差不多。对了,你刚刚拿过去的那本书是什么?”
方才隔得不远,她其实隐隐约约有听到“课业”“借我”之类的话。
柳媚珠一思索,合理怀疑道:“老公,你不会是在抄作业吧?”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来啦,今天起晚了,,so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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