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唱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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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桂是在午后准备给老夫人喂水时,发现老夫人醒了的,只是老夫人分明是醒了很久,却一动不动,半分声响也未发出,只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死死地盯着上空,那副像是索命冤鬼一般的模样把秋桂吓得差点丢了碗,反应过来才慌忙记得要跑去请大夫。

“老夫人醒了!快去请大夫!”

“闭嘴!回来!”

沙哑而狠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秋桂当即不敢再动,只抖抖索索地抱着碗转回到床榻边,吓得快要哭出来,“老夫人,事情已经发生了,您何苦为难自己的身体。”

“哈哈哈事情已经发生?”老夫人却是陡然大笑起来,声音粗粝,像是在拉一台破旧的风箱,随即又话锋一转,语调阴冷似刀,“孽种误我!”

在她醒来后不久,她便意识到当初在灵堂上她被顾挽澜耍了。

依照那个孽种混不吝的性子,倘若她当真有了什么证据,何不携绣衣使前来?!何不直接去官府?!

她分明是在和自己狐假虎威唱空城计!

可真是好计谋啊,怕是一早连顾二夫人的反应也都算计在内了!

可恨她竟是中了招!亲自把她的亲儿送进了大牢里!

思及此处,顾老夫人只觉一股热血又要涌出喉头,她抓住被子的手青筋暴起,双眼猩红。

“去!你去找外面的人传一段话!”顾老夫人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便说那孽障归家全为争夺家产而来,她先是下药差点害死自己父亲,又推倒祖母,而顾二爷为人赤忱被她所骗才替她担了罪名……”

如今护国公假死一事既然已成无头公案,那她便也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她要她在这西京再无立足之地!

“可、可不行的啊,老夫人……”秋桂弱弱开口。

“为何不行?!老身还没死!莫非你也早有了二心?!”顾老夫人勃然大怒,从床上当即坐了起来,双目圆睁,眼珠凸起,像极了画中爬出来要吃人的厉鬼!

秋桂连忙趴伏在地,颤抖着快速答道,“秋桂对老夫人的忠心天地可鉴!只是老夫人……”

想到之前外间传来的话,秋桂浑身一抖,竟是密密麻麻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就说大小姐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竟是在这里等着!

秋桂闭了闭眼,不敢看老夫人得知此事后的脸色,只得咬牙道,“只是老夫人,大小姐半个时辰前出了府,说是昨日是她记错了,要去负荆请罪把二爷给接回来。”

“什么?!”

老夫人惊怒之下,差点又厥过去。

这等小人!

这等黑了心肠的奸诈小人!

“快!快把她给追回来!”

她若是咬死了顾青云有罪那还好,毕竟她交不出证据,便是她罪大恶极蓄意构陷!

可若真让她负荆请罪说她昨日皆为妄言,二房才是全完了!

被老夫人连声骂着黑了心肠的顾挽澜此刻却在京兆府前捡了一个树荫处,抹泪哭泣。

“是挽澜错了,挽澜昨日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二叔也未曾对护国公做些什么,挽澜不告发二叔了!”

少女似乎是压抑了许久,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睛跪了下来,“挽澜不告了!是挽澜错了!还请大人放我二叔归家吧!”

早在看着顾挽澜身穿白衣,背负荆条,走到京兆府的时候,便有一群人跟上了她,指指点点,如今听到她自曝家门竟是护国公府的,围观众人立马就和昨日护国公女儿归家的事情想到了一起,眼中瞬间燃起火热的光。

豁!好大的热闹!

“敢问姑娘可是护国公找回来的女儿?”有好事者发问了。

“是我,只是……只是我错怪了二叔,家里容不下我了……”少女瓮声瓮气,鼻尖通红,看起来好不可怜。

“嘶——”

如果说之前还不太明白,可现下联想少女方才的说辞,便是再明白不过,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这分明是护国公新找回的女儿撞见了顾二爷对护国公欲行不轨之事,报了官抓了人,可如今却是被家里逼着要收回之前的话。

没爹护着的孩子当真可怜!

“姑娘,你大胆放心把实情说出来!大人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不了不了……是我看错了,是我看错了,全是我的错……”

少女却似更害怕了,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之事,抱着自己的瘦弱的肩膀连连摇头。

顾挽澜从顾乐欢那里离开后,便想着把府里的事情给收个尾,不过太久没作戏了,一时之间演起一个满身委屈备受欺负的少女竟是得了趣味,入了戏,一时差点真哭晕过去。

不过身体就是一晃,身后突有一人就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一股熟悉的墨香突然就包裹了她全身,顾挽澜浑身一震。

一扭头,身后之人竟当真是崔珏!

顾挽澜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哭着哭着竟朝着崔珏打了一个嗝。

顾挽澜内心已觉脸面全无,想要当场挖坑把自己埋了,面上却丝毫未动,仍摆出一副柔弱可欺的样子,只是这回正想再落几滴泪,却是半天都入不了戏,只得又用袖子捂了脸,掐出哭腔道,“多谢这位公子……我自己可以了……”

暗示崔珏他可以松手了。

没想到对面的崔珏却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不仅没松手,反而掐住顾挽澜肩膀的手更紧了,顾挽澜暗中皱眉,正要再提醒崔珏两句,那边京兆府大门开了,京兆尹赵天风大步走了出来,“顾挽澜何在?!”

顾挽澜顾不得崔珏,用力推开他的手,抹了泪便快步上前,“顾氏挽澜在此!”

京兆尹颇有几分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挽澜几眼,便指了她“好得很,你进来!”

京兆府大门开了又关,众人见苦主不在了,有的便也三五成群散去,迫不及待想要和身边人分享今日这出大戏。崔琼今日恰好和王越约着在附近酒楼喝酒,半路上听见人对着这护国公府议论纷纷,也对着新回来的护国公嫡女有了几分兴趣,下意识朝京兆府门前看过去,没想到这一看,竟发现崔珏正孤身一人站在此处。

崔琼和王越说了声,便上前去和崔珏打招呼,没想到绕到崔珏身前之时,才发现他状况隐有不对,此刻的崔珏面色苍白,眼神涣散,额头上更是布满了冷汗。

“兄长!兄长!”

崔琼低低唤了几声,却见崔珏还是没了反应,整个人就像是被抽了灵魂的泥塑人偶,崔琼有些慌了神,他还是头一次见崔珏如此,正准备让王越去帮忙喊大夫的时候,“吱呀”一声响,京兆府大门又开了,旁边人惊呼,“看!那顾挽澜当真把顾二爷给带出来了!”

崔琼下意识扭头看过去,却见近日那声名大噪的护国公嫡女正是昨日遇见毫不给自己脸面的村姑,崔琼一脸震惊,“她竟是那个活着回来的顾挽澜?!”

活着的顾挽澜。

崔珏浑身一怔,脑海中厚重的血色尽数褪去,方才她在自己身前倒下的身影瞬间成了泡影,他抬起头,贪婪地去看那鲜活而富有生机的少女。

她的脸上没有血迹,没有脏污,只有阳光下明媚的笑。

等到顾挽澜察觉到这边的视线,崔珏却是早已扭过了头,他蜷了蜷放在身侧的手指,看着崔琼,张嘴时发现嗓子已微微带上哑意,“走吧,我无事了。”

“你真没事了?!”崔琼大喜。

“嗯,你朋友在等你。”崔珏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

“无事,他心情不好我出来陪他喝酒,你要不要一起?”崔琼指了指那边的王越,随口邀约,说完方觉不妥,崔珏身体不好向来不饮酒。

“好。”没想到这回崔珏却是答应了,崔琼睁大眼又多看了崔珏两眼,见到还是自己兄长那张俊脸模样,才不情不愿点了点头,“好,反正你总是主意比我多。”

崔珏正要转身离开,少女清脆的声音却缠了上来,让他脚步一顿。

“公子!你等等!”

“呼呼”是身后的风声。

“哒哒哒”是她渐进的脚步声。

“窸窸窣窣”是她身上的衣料摩擦声。

她站定了,就在他的背后,转身便触手可及之地。

崔珏却是半晌不敢回头。

“公子,方才多谢你了。”既然打定主意要接近崔珏,顾挽澜自是不放过机会,于是从京兆府出来后,看见崔珏还在此处,便决定趁之前的机会上前搭话,正好顾乐欢也送了她一些小妙招,她恰好可以拿来一试,

“举手之劳。”崔珏转回身,神色清淡。

“怎么会!算上之前的手炉,此番已是公子第二次帮我了,等我把二叔安顿回家之后,定是要好好过来酬谢公子一番!”顾挽澜一边说一边也没忘了之前自己悲情少女的模子,假模假样用帕子压了压眼角的泪。

崔珏越过顾挽澜,果然看到了候在京兆府门口的衙差和顾青云。

崔珏抿了抿唇,“顾姑娘有事便先离去吧。”

“呀!等等!公子你头上好多汗!”

猝不及防间,却是少女的馨香突然盈了满怀,崔珏呼吸一窒,当即不敢再动,只怔愣地看着她踮起脚,拿了帕子就要靠近自己——

就在即将触上那一刻,少女却是恍然醒过神般动作一顿,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急忙退开,脸色涨得通红,“对、对不起,我忘了这里是西京城,是我冒犯了。”

“公子,你自己擦擦吧,不然着凉了便不好了,我、我、我有事先离开了。”

少女算得上是落荒而逃,只是匆忙间,方才的帕子便随风掉到了地上。

崔珏垂了眼睫,看了地上那帕子半晌,神情晦暗不明。

崔琼和王越见到崔珏半天没过来,便相携走了过来,王越神情苦闷,一边走还一边和崔琼絮絮叨叨,“你说现在这些小娘子到底是怎么想的,自那次我无意间捡了她的帕子后,一来二去也就相熟了,可为何现在——”

崔珏轻笑一声,宽袖一摆,暗中捡起了顾挽澜遗落的那方手帕。

他起身,看着还在絮叨不止的王越,眼神清澈,像是再虔诚不过的懵懂学徒,“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