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殷谈正偷偷摸摸地翻看着考生试卷。
说起来,这科考的卷子都是先糊名处理,再由阅卷考官评分,若有争议,少不得几人一道来参详,最后再名次。
殷谈作为辅考官是用不着他来阅卷的,但这考完后,考生是轻松了,阅卷却是个大功臣,更需得不少人手来帮衬。
殷谈就是其中之一。
“殷谈,都整理好了吗?”
突兀传来的话语,惊得殷谈浑身的汗毛都竖起了,他连忙调整呼吸,磕磕巴巴道:“好,好了。”
“你怎么脸那么红?还出那么多汗?”
来人是泉州府衙的同知,也是协同管理院试的人之一,更是作为阅卷人之一。
殷谈忙站直了身子,抬起衣袖擦拭着额角的冷汗,绀蓝的衣袍都被浸湿出大片的痕迹。
“晏大人,我,我这是热的。这天日渐炎热,我、我……”
晏廷走到桌边,随手翻了翻桌上的考卷,似是毫无发现,边关切道:“那仔细着中暑。我听说这回考场发生了不少事,仿佛还有学子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腹泻不止。”
“你可得仔细保重身体啊!可别再这时候倒下,不然我们这公务又得增加不少了。”
“一定、一定不会的。”
晏廷颔首,刚抱起一叠试卷,殷谈仿似才反应过来,连忙接过,“我来帮吴大人吧!”
“多谢。”
晏廷倒是也没拒绝,又抱了一叠。
本来这些也轮不到他来做,只是坐久了,难免想起身活
络活络。
这次阅卷是有五个人,为了以防万一有不公之事发生,进入的人都不准再出去,全部都封闭在内,吃喝拉撒都在内,待得结束后方能放出去。
而且,办公的庭院都是敞开的,算是一整个套间,晚间去歇息也得检查,避免携带考卷出去。
现在两人说是往回走,其实前面就能看到其他阅卷官。
殷谈压低嗓音道,“我看各位大人的脸色倒是比前些回好些,莫非是这次出了什么厉害的人物?早早定了排名?”
晏廷摇了摇头,“倒还未。不过是这次许多人考卷都没写完,这工作量自然就就没那么饱和。”
“说起来,这考生真的是一回不如一回了。罢了,不与你细说了,还得继续……”
话还没说完,蓦地就看到其中一位考官眼眸一亮,拿起一份考卷与他们道:“你们且看看这八股文。”
遇到优秀的文章,大家总是惜才,少不得各相传阅。
闻言,众人都明白怎么回事,连忙争相上前。
这回的八股文论题是来自《大学》,标题乃是: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前面众人也见过不少破题,其中亦有“政在节财”这样优秀的文章,但这篇亦却是站在“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的角度破题,再从其中论述朝廷而今的财政以及税收,乃至民生。
角度宏观,却并不繁琐,相反句句切入要点
。
甚至,其中还讲到了与狄戎通商之事。
这是开朝时先帝曾有过的想法,但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而耽搁。
当下就有人不喜道:“通商,亏他说得出来。一旦大开国门,将金银盐铁流入狄戎等虎视眈眈之手,届时他们国力强盛,我们大晋岂非是愈发岌岌可危。”
“而且他们尚且屯兵边境,与我等你死我活,待得那时还有我等存活之时?照我看,这等文章合该打入末等才是。”
“诶,你这话未免太过偏颇了。这不过其中一句提议,且我倒是觉得他字字珠玑,句句箴言,段段入心。”
“涵盖广阔,骈文优美……”
闻言,那人冷笑,“呵,这不过是投机取巧。当下破题都在小点上,再来拓展论述。他倒是好,上来就以善财入题,虽说论述广阔,却也散乱无形,贻笑大方。”
众人对视一眼。
他们都知道此人是容易钻牛角,主观性强,好恶明显,本来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来阅卷的。
奈何今年不知怎的竟将这斗鸡塞了进来。
而且,他与狄戎关系恶劣,现下就因着看了这两字就暴跳如雷,显然是不会给其好分的。
但他们几人传阅过后,不提文笔之好,光是这其中涵盖的内容,具有的远瞻性就足以令人震惊。
不过,他们也不欲得罪这斗鸡,故而没再多言,但并不影响他们给了好分。
若是这人其他科目没有问题,不说案首,院试定是能过
的。
到了晚间,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送了些许冷风进屋。
郁齐光淋着雨匆匆跑进了客栈,刚抖了抖衣服上的水珠,就兴致勃勃的冲到正在喝茶的几人跟前。
“可能打听到什么了?”史霜客边给他递了杯茶水,边好奇问道。
“问到了。他们去报官,但官府没接这案子,只说这是私怨。”郁齐光喝了口水,“这下了雨,天就冷了,真真是变幻无常。”
“那不是就这么算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这科考本就向天借运。再说,这回咱们学院折了那么多人,其他地方的学子就能进一名。”
“大家都是寒窗苦读多年,如何能落人于后?为了这个,我刚还看到咱们学院的人跟其他县衙的吵了一架,差点在府衙门口就打起来了。”
郁齐光说着,看了眼沈隽意,小声道:“我也觉得不可能重开科考。”
“当初阿隽学业多好,每每运势不佳,不是报不了名,就是入了不考场,这又能跟谁诉苦?”
“现在好不容易阿隽一一顺遂,说明这回他是运势到了,若是叫人这么破了,霉运再回来咋办……”
说到这,他的声音越发小了。
姜青檀闻言,也认真地点头,“没错。这只能怪他们贪嘴……”
沈隽意觑了两人一眼,喝了口清茶,“这种话莫要再说了。”
不过,他早就清楚,不可能会重开科考,这些人只能再等等了。
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吧!
这
种手段,从前他也是碰到过的。
……
……
翌日,晏博容就兴致勃勃来寻沈隽意和郁齐光。
他换了身更得体的衣裳,玉冠琼带,银线绣花,整个人看起来就银灿发光,更不用提,他本就生了张好脸,自然也就显得愈发引人注目了。
他带了两个下人,脚下生风地进了客栈门。
郁齐光几人正在吃早饭,一眼就瞧见了花枝招展的他,霎时郁齐光露出了牙疼的表情。
“他现在怎生这般招摇?跟从前都截然不同了。”
沈隽意倒是显得很平静,跟晏博容点了点头。
晏博容见到他们就眼眸一亮,快步走了过来,“怎么还吃上早点了?我正是想来寻你们来吃早饭的,特地还空着腹出来的。
“走,我带你们逛逛泉州,也尝尝我们泉州的特色美食。”
郁齐光抹了抹嘴,“我们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这个走两步就又饿了。走嘛,阿隽,齐光,我可是想你们了,前些年往镇上送信,怎生也没见你们理会我。”
晏博容说到此,就有些委屈。
郁齐光闻言,看向了沈隽意。
沈隽意:“……夫子搬了家,我们后来又换了家学堂。”
“原来如此。我也听说过,我家往镇上送的节礼也停了……”
郁齐光:“……”
那你问个屁?
这不是无效聊天嘛!
晏博容失落完后,立刻又抖开小折扇,摇了摇,“咱们不说这个。今日只谈风月,再聊往事。我已经给你们准
备好席面了!”
姜青檀和史霜客自然是顺带的。
晏博容现在无愧是府衙里的公子哥儿了,做派也与从前不同了,连开的席面都是一座清幽酒楼里,连着泉州河流,周边种着叠翠的花树。
席面就摆在河边,间有假山花树,落英缤纷,流水淙淙,甚是惬意雅致。
郁齐光看着飞檐红木,颇为咂舌。
姜青檀也没见过这般气派的地方,见沈隽意和晏博容在前面小声说话,就忍不住拉住郁齐光问道:“这人到底是谁啊?看起来好生阔气?”
“他爹升官了嘛!而且他娘家有钱。”郁齐光叹了口气,“从前他倒是沉默寡言,没成想现在的他却这般善谈开朗,跟从前都截然不同了。”
而且,他发现自己跟晏博容根本聊不到一起去。
而晏博容显然对沈隽意更亲近些。
晏博容当然对沈隽意亲密些,他当年被带去槐花镇养病启蒙,第一个与他交朋友的就是沈隽意。
那时的他沉默寡言,沈隽意却犹如一个小太阳,乐天达观。
晏博容跟沈隽意聊了一路,目光在他俊美的侧脸掠过,蓦地出声道:“阿隽,你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你亦然。”沈隽意同样回了句。
晏博容闻言,挑了挑眉,突然大笑,“人总易变。不过,你内里倒是不曾变,能再见师弟,我亦是开怀不已。”
时间总是残酷又平等的。
以前的晏博容最是羡慕沈隽意,他的积极,他的阳光,他
的开朗向上。
而现在他活成沈隽意曾经的模样。
他确是眉眼拢着淡然清愁,就如曾经的晏博容一般。
等到坐下后,晏博容让人上了早膳茶点,都是泉州特产,但他自己倒是不曾动筷,看着同样只饮茶的沈隽意。
他突兀笑道:“此次听说圣上欲要培育人才,但凡过乡试者,又进士联保,即可进国子监就读。”
“国子监?”闻言,郁齐光第一个坐不住,连忙探头道:“当真?国子监一般不都看出身取入吗?”
说来国子监是众多学子心目中的一等殿堂,入得国子监,今后还愁做不得官吗?但却并非人人都能入的。
寒门子弟想入国子监,比登天还难。
从前都是需得有才名,且有进士或者名士联名取保,方能有机会入内学习。
而这又何其艰难,故而国子监说来说去,都是世家贵胄的后花园,就是世家贵胄想入,尚且需得有人举荐。
因着前朝是以孝廉取士,就导致阶级分层严重,到了后期只知士族不知皇室。
故而大晋开国,皇后建议以能者居之,开了登科取第。
而国子监建立之初的意义也是让为国家培养人才,不拘出身,只看能为。
却也不知何时起,这个意义也在年月里慢慢地被埋没了。
先帝倒是曾有意整改,奈何重病缠身,最后竟是还没来得及着手除蠹,就撒手人寰。
而当今陛下却是亲士族一派,而今更是任用唯亲……故而这个
骤对寒门开国子监大门,就显得格外突兀了。
晏博容笑了笑:“国子监之处本就为良才开拓,何来出身之说,岂不违背开国元帝元后的初衷嘛!”
“这种话,齐光以后还是少说为妙。”
沈隽意颔首,“的确如此。”
郁齐光尴尬地捂住了嘴。
“国子监既开,莫非晏兄是有所想法?”
“我欲乡试取名,届时就入京考国子监。而今看到沈兄和郁兄,就想邀请一道,如此在京也有个伴儿。”晏博容道,“沈兄才学出众,若能入国子监,定是如蛟龙入渊,一展才能。”
“听说,今上而今时时巡视国子监,这也是个机会。”
若是能得陛下青眼,便是不入进士,既能在朝为官,这也是国子监突然热门的原因之一。
闻言,别说郁齐光,就是姜青檀和史霜客都跃跃欲试。
沈隽意就显得平静很多,他似乎根本都没有被这个吸引,相反他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而今已是要连科考都要取消了吗?这是何人主意?”
科考已是寒门学子唯一的出路,若是国子监此举,之后何人再寒窗苦读,都如前朝稷下学宫辩学,得贵人青眼即可了。
晏博容见在场只有他一人看出这其中要点,不由笑容一深,慢慢道:“听说是东宫太后谏言,西宫太后亦是认可,朝野上下也连声称赞圣上英明。”
沈隽意:“……”
这莫非是一群脑子有病的!
“这是要改开朝祖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