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当年是跟着他爸,也就是太姥爷一起到的阳市,当时这里还叫奉天。
日本人占领东北之后,在奉天这边办了不少工厂,太姥爷肚子里算是有点墨水的,学了点日本话,就在日本人的工厂里谋了个职位。虽然钱赚不到多少,但吃喝不用发愁,偶尔还能带回家里一些糖果,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日子过得算是不错了。
因为是从外乡过来的,太姥爷总会把从工厂那边得来的东西分一些给周围住着的邻居,寻思着和周围的人处好关系,将来有什么麻烦了也好有人能来照应一下,毕竟远亲比如近邻。
然而让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就是这群平日里对太姥爷笑脸相迎的人,最后活活把他给打死了。
那年日本鬼子被打跑,全国欢庆,接着城里的老百姓开始找那些汉奸走狗进行清算。
太姥爷因为在日本人的工厂里上班,再加上会说几句日语,就被邻居举报说是汉奸,也没有什么审判,直接就被人抓出来拽去菜市口,然后一群人上来乱棍子开打,活活把人给打死了。
当时姥爷才13岁,他冲上去又是推又是咬,但无论做什么都阻止不了,混乱中脑袋挨了一棍子,人也晕过去了。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太姥爷已经被打到血肉模糊不成人形,早就断了气。
姥爷一边哭一边把太姥爷从死人堆里拽着来,然后拖着拽着想要回家。
被邻居看见之后,那些人非但没有出来帮把手的,反而还要打姥爷,嘴里骂骂咧咧,说汉奸的崽子就是小汉奸,那架势就是要把姥爷一并打死。
就在那些人开始动手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出现挡住了那些打人的邻居,这人就是白事张,大名张盖,是当年奉天最有名气的白事先生。
在当时那个年代,穷苦人家是请不起白事先生的,谁家死了人,出城随便找个山坡荒地就埋了,有的甚至埋都不埋,拿草席子一卷往山里一扔就算完事了。能设灵堂、看风水、选阴宅、大操大办的,那必然是大户人家,有钱有势。
张盖是专门操持这类大型白事的,跟那些豪门大户来往密切,所以白事张出手一拦,那些邻居自然不敢再动手。
但他们也没说回家,还想替自己争辩几句,有人指着太姥爷的尸体说:“这董才是在日本人工厂里当翻译的,就是个狗汉奸,他儿子就是汉奸崽子,小汉奸!”
张盖听后很是不屑地冷哼一声说:“你们要是对鬼子开过一枪放过一炮,哪怕捅过鬼子一刀,你们都乐意咋骂就咋骂,乐意咋打就咋打,但你们都干啥了?鬼子在的时候你们没种反抗,鬼子滚了你们充起了英雄好汉了,欺负一个孩子倒挺有本事。我告诉你们,善恶到头终有报,做人没良心,迟早被天收!”
这一番话说得那些人哑口无言,看这帮人老实了,张盖就把太姥爷的尸体一背,带着姥爷一起回家了。
到了张盖家里,姥爷才知道原来之前太姥爷和张盖是认识的。前几天张盖外出,刚一回来就听说太姥爷出事了,于是急急忙忙赶过来,这才救下了姥爷。
帮太姥爷把白事办了之后,张盖见姥爷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就问姥爷想不想跟着学白事规矩。
姥爷已经没地方可去,于是就点头答应了。
隔天,姥爷在祠堂给张家祖先上了三炷香,又在堂屋里给张盖磕头敬茶,从此就算是白事张的徒弟了。
之后的几年,姥爷一直都在张家吃住,有白事就跟着忙活操办。
张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就是张万年,也入了门,算是大师兄。二儿子叫张千载,早已参军入伍。小女儿张百灵,比姥爷小一岁,虽然当时有规矩,女子不能入门做白事先生,但张盖这个人特立独行,偏要让女儿入门,于是张百灵成了姥爷的小师妹。
张盖最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这人从出生到亡故,就是报因而来,携果而去,在不断的因果轮回中往复循环。平时结善因,日后得善果,要多积德行善,切莫作恶。”
可以说,白事张是做了一辈子好事,可到头来却没有得什么善果。
1950年冬天,二儿子张千载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消息传回老家,张盖伤心欲绝,随后便生了一场大病。隔年春天,年仅42岁的张盖病逝。
师傅的死给姥爷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他消沉了整整两年,更是对张盖常常挂在嘴边的“因果”产生了怀疑。
如果一切皆是因果循环,那白事张的死又是哪来的因,哪结的果?
两年之后,姥爷决定离开东北游历全国,想去远方寻找答案。
张万年不想让姥爷走,因为张家现在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但他同样不想看到姥爷陷入迷茫。
最终,张万年没有对姥爷进行挽留,还亲自送他坐上了去往豫省的火车。
在火车站,张百灵几乎哭成了泪人,就算瞎子都能看出她对姥爷的心意。
但姥爷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他把张盖视为再生父母,张万年就是他亲大哥,而张百灵便是他的亲妹妹。
为了寻找一个答案,姥爷踏上了路途,临行前他做出承诺,只要找到了心中的那个答案,他便会回来。
张百灵以为姥爷是叫她等着他,却没想到当姥爷再回东北时,竟已娶妻生子。
讲到这里,张万年重重叹了一口气,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听完之后也是替姥爷感到汗颜,没想到年轻的时候他还是个渣男,说话不清不楚就走了,害得张百灵空等一场。
“那,您妹妹后来……”我试探着问了下。
“她后来也结婚了,36岁,在当时绝对是老姑娘了,但是现在来说嘛,那就还好吧。而且她选的这个丈夫也不错,现在日子过得也好,如今四世同堂。”
顿了顿,张万年笑着继续说道:“可能这就是我父亲当年所说的因果吧,他和千载种下了善因,我和百灵享得了善果,人生便在这样一种方式下完成了它的循环。”
听到张百灵现在还好,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代替姥爷向张万年道了个歉。
张万年笑了笑说:“要道歉的话,那也应该是去跟我妹妹说,不过她可能早就不在意了,现在天天在家逗她那重孙子,我让她过来参加一下我下周的葬礼,还挨了她一顿臭骂呢。”
“呵呵……嗯?”我刚笑了一下就愣住了,随后连忙问:“下周的葬礼?”
“对啊,哈哈哈。”张万年爽朗一笑说:“我做了一辈子白事,临了的时候要将自己这把骨头托给别人,这最后一程我总怕自己走不掉,所以干脆趁着还清醒,身体还没彻底垮掉,我打算亲手操办自己的葬礼。”
“您家人能同意吗?”我不免诧异地问。
“他们不同意也不行,谁让他们学艺不精呢。”说着,张万年不禁叹了一口气说:“这白事说难不难,总共就那么几道流程,但要说简单,也并不简单,因为每个人的经历不同,他心中所想也不同,要让千差万别的死者忘却尘世、无牵无挂安心上路,那白事就必须各有特色。我在协会里经常强调个性化葬礼,但却被人误会成巧立名目收取高额费用,说我是在垄断丧葬业,漫天要价,我的几个儿子也……哎,算……”
突然,张万年眉头一皱,表情痛苦地捂了下腹部。只是一瞬之间,豆大的汗珠已经从他额头滚下来了。
我一看情况不对劲,连忙起身要去喊人。
但张万年却朝我摆了摆手,闷声说了句“不用”,然后背靠在椅子上缓了几口气,眉心才略微舒展开来。
又过了一会儿,张万年长呼了一口气,然后低声对我说:“没事,身上还有疼的地方,那就说明我还不要紧,要是哪天突然感觉身上一点都不疼了,那才是真要完蛋了。”
说完,他还咧嘴笑了一下,也是看得够开。
我只好僵笑了一下,又坐回到了椅子上。
张万年闭了一会儿眼睛,接着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问道:“你姥爷在村里做白事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讲究吗?”
“没讲过。”我遗憾地摇了摇头说:“他就是从小很喜欢带着我,遇到谁家出白事还会主动叫我过去。可能是打算从小让我习惯这些生离死别,也可能他真动过让我接班做传人的念头,可惜后来他的病越来越严重,谁都认不出了,更别说传人了。”
“哎,可惜呀,我的几个儿子是只学了形,没领会意,所以我就指望着张家白事能在你姥爷那边有个像样的传承。如今看来……哎,算了,不提也罢。”张万年摆了摆手,然后笑着对我说:“既然来了,那就在这儿住上几天吧,七天之后给我捧个场,代替你姥爷参加一下我的葬礼。”
“好的。”我连忙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