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绪端起茶碗面容平淡地喝了一口茶,仿佛汪曾宪的咄咄恶意全然不在乎,所在意之事只有老百姓的民生。
汪曾宪探究似的直白盯了他好一会,突然朗声大笑,“林大人好胸襟,既然你这般胸有成竹,就不好奇是京城的谁,嘱托我关照于你?”
李永年的信就在身上。
傅阁老送别时并未提及江南水师。
林之绪淡笑道:“应当是太子殿下!”
“林大人所料不错!”汪曾宪道:“不过,寄信给我让我照应林大人的可不是太子殿下,而是曾道安曾大人!”
“他父亲与我有恩,此前但凡金陵调来的地方官,不论是阉党一脉亦或是章丞相的人。”汪曾宪语气轻蔑,“就算是寒门清流,周阁老派下来的人,也没有一个不拉帮结派争权夺利!”
“官场上的人都知道,金陵这地方是个富贵窝,但凡头顶乌纱都想这里捞上个脑满肠肥。”
汪曾宪身子前倾,气魄威压随之而来,“林大人若是也想借着金陵遭灾,捞名声捞银子,那今日的兵,我汪某人看在曾家老太爷的面子上,皆你一回,这次做过样子之后,就不必再来了!”
他眼中鄙夷毫隐藏。
林之绪倒没想到汪曾宪,看似五大三粗的行伍之人,内里竟是心怀百姓的大义之士。
手中茶碗轻轻放下,林之绪定定地与汪曾宪凶悍的眸子对视,气势半点不弱,“汪将军,常言道书生误国,党争毁社稷,并非我林某人自认清高,实不相瞒金陵这地方的官员,我还真不削与之为伍,他们各个脑袋里装的全是肥油,一心只惦着吸食民脂民膏。”
“我林之绪不是圣人,出仕为官考取功名,不可能无所图。”
林之绪语气坚定,“天花乱坠的话,当着汪将军的面我不屑于去说,想必汪将军也没耐心听,清河、渔阳两个县被淹,刘大人江家江南豪族以圣上退耕养珠步步逼迫,不顾两县数十万百姓死活。”
“如何安抚清河、渔阳两县百姓灾后民生,秦淮河堤坝为何突然决堤,这些都是下官要做,且必须要做的事!”
“数万百姓无辜死难,受灾两县哀鸿遍野,即便林某的做法激进将江南通了个窟窿,即便万仞艰难在前,我林之绪也一定要给无辜死难的百信一个说法!”
“所以……”林之绪语气停顿,周身凌厉威势下压,他面若冠玉的面容又重新挂上了浅而又淡的笑,“所以……汪将军,不必过度担心,就算我最后丧命金陵,那也断然不会与刘志仁之流同流合污的。”
厅堂里再次安静下来。
汪曾宪眸色微收,神情冷肃,似乎在判断林之绪话里的真假。
毕竟只是个五品知府,即便有了太子殿下的庇佑,那在阉党、老派门阀的倾轧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半晌过后。
汪曾宪起身走到林之绪跟前,拎起茶壶亲自给他倒了半杯茶,“林大人的话,今日本将暂且记下了,本将感佩林大人为金陵百姓,能有如此决心,但人的诺言就如这杯中茶水,满则溢,若林大人能做到……”
他抬眸跟林之绪的目光相接,汪曾宪说:“若你的能解了这次清河、渔阳两县的危机,日后在江南,我王增霞挥下这万把的人,对你有求必应!”
“好,汪将军一言为定!”
林之绪起身茶水一饮而尽,“明日辰时清河县我与大人不见不散。”
出了水师提督府。
燕小春问道:“三哥,这汪将军不是水师的武将么?清河、渔阳两地的百姓与他也没啥关系呀?”
堂堂水师提督下三品武将,竟以民生许诺,来日听凭林之绪调遣,这事燕小春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出了水师提督府,那辆青灰色马车还在。
林之绪扫过一眼,轻声道:“汪曾宪乃是从无名小兵一路拼杀,九死一生爬上来的,他有如今的位置全仰赖上任水师提督的赏识,如今的水师提督安若海与他面和心不和。”
“金陵知府的位置,虽然官不大,但之前潘超在时,没少因为军饷的事情与刘志仁他们作对,潘超被拘押,我这个新来的知府若还是跟刘志仁他们穿一条裤子。”
“他汪曾宪手里的万把水师士兵,恐怕就要饿肚子了!”
兵部下拨军饷,出发离京城时被世家老派盘剥一次,到了地方再被盘剥一会,若没了金陵知府的支持,地方军屯简直度日如年,难以为继。
西北军李永年如此。
汪曾宪也是如此。
“那军饷不是发到水师提督那里的吗?”燕小春还是没明白,“怎地,他的钱粮还要金陵知府来保障?”
林之绪瞧了他一眼。
燕小春十五六的年纪不小了,家中七个孩子,也属他最稳重,最能沉下心来读书认字。
林之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春,等金陵的事了,你有没有想法考科举?”
“考科举?”燕小春愣住一下,害羞地挠了挠脑袋,“我、我能行吗?”
林之绪温和一笑,“家中有我这个六元在,姜黎又拿你当亲弟弟看待,只要沉下心来念书,不说考个进士,就是押题,也能叫你考个举人!”
燕小春宝财这些穷苦出身的孩子,因姜黎一人之恩,有家可安身吃饱穿暖,平安度日,再不必颠沛流离,又见了高门大户是如何光景。
对比从前已经再满足不过了。
他们家祖辈贫农,往上数八辈子都找不出一个识字的,现在三哥竟然语气鼓励地叫他去考科举。
燕小春一时红了眼眶,言辞磕绊,“那、那三哥,我考!我想考!”
“想考,那就好好读书……”
林之绪揽着他的肩膀,两道身影缓慢地走在街上,声音逐渐远去,“读书其实很苦,也很熬人的……”
水师衙门门口。
白亭云一双眼睛都快把门口的石狮子看出个窟窿,几天来都没看见汪曾宪的半个衣摆。
“白公公,那姓林的都从后门进去了……”
小黄门小心看着他的脸上,“这都几天了,咱、咱还等么?”
五月里的天,光是啥也不干躺在床上都能出一身热汗,别说是待在只有一扇小窗四面不透风的马车里了,就算车厢里放了防暑降温的冰块,那也补充不及时。
车厢里的人,一热就是大半天。
白亭云留恋似的放下轿帘,神色雾霭,唇齿很轻地呢喃,“他连幼时情谊都不念了么……”
五万石赈灾粮入库,预防疫病的药材发下去。
林之绪与姜黎难得在前半夜之前回府衙。
高复生、宋刚晨起去了清河、渔阳县。
柳姑娘没随王浩回台州,庭院里正打瞌睡呢,听见脚步声立即起身,“姜姐姐、你们回来了!厨房里包了馄饨要不要吃点?”
这一天施粥、赠药、姜黎倒是没太累就是困的很,“馄饨么?什么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