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封禁十七年的东宫太子府,漆红的大门已经没了当年的鲜红,只剩下斑驳脱落的褐色,阵阵冷风掠过,林之绪站在裂缝的石狮子旁,立在门口久久不动。
姜黎在他身后,看见他骨节分明的手缓慢抬起,微微细抖。
这一条漫长的寻亲路,到了林之绪十九岁那年才真正觉醒,他好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抬起了,推开门扉的手。
吱嘎沉闷一声响后。
东宫太子府以无比荒芜的姿态呈现眼前。
大雪通晓人心似的不想叫他那么难过,将满目荒凉盖住一半,只露出比人还高的荒草顶部。
东宫太子府占地庞大,工部的人一早等在那里,小心觑着这位西北王,为他介绍府里的布局。
姜黎和白亭云燕小春他们跟在后面。
从办公的詹事府,一路走到内院,歌舞升平经年不休,满是繁华,到处人满为患的京城,竟然有着这样一处,占地七十亩地空无一人的土地。
而这样的地方,就是在西北乡下在猪窝里差点被凌虐致死的林之绪曾经的家。
东宫内院。
石板铺就荒草钻出来的一片台阶上,林之绪脚步突然迟缓,他慢慢地走了过去,在雪地上踏出一行孤独的脚印。
那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东西。
是前几日作为舅老爷,他还给林巧儿买过的,几乎京城每家有孩子的人家都有的,幼童木马。
“那是什么?”
白亭云站在宫殿的大门前发问,刚要过去,就被姜黎拉住胳膊,嗓子里像是堵住了什么似的,说:“别过去……”
就见林之绪弯下腰,动作很小心地抬起指尖,在木马的头顶轻轻拨了下。
木马
他又拨了下,这次比上次用的力度大,木马也轻轻地晃了下。
林之绪弯唇笑了下。
他已经二十有一,早已不是当年骑着木马晃动,就能哄得啼哭的小孩儿了。
绕过宽阔的庭院,到了匾额上写着“椿萱堂”的房子前,十七年未曾开启的大门,随着时光穿梭被轻轻叩开。
目之所及,皆是厚厚的尘土。
林之绪缓步走了进去,听工部的人说,这大约是先太子谢昭的书房,姜黎他们并未跟着走进去,而是放任林之绪一个人。
大宴太子的书房,隔着快二十年光阴,仍能看出来雅致勋贵,他碰了碰黄玉做的笔洗,又绕到凳子前面朝着书桌。
拂开上面的尘土费了一些力气。
十七年前的纸张上写着,“心迹双清……”
心迹双清……
林之绪的心脏猛然被狠狠地袭击了下。
他的父亲蒙冤自焚以证清白,几乎是事发的当天,东宫太子府被彻底封禁,心迹双清这四个字,林之绪不知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的。
假如,谢昭的生父,他的爷爷看到这样自清的四个字,午夜梦回会不会悔不当初……他自嘲地笑了笑。
仅凭猜疑就逼死亲生子的人,内心该是怎样的凉薄,那样的人人生里怎么会有后悔二字。
北风呼啸,漫天大雪遮蔽天幕,这样的阴沉天气之下,林之绪眼眶微红,看似毫无触动,一言不发地在工部的人带领下走着。
忽地走到一处高台,脚步蓦地顿住。
与其他地方比较,脚下这块方寸几乎寸草不生,一旁的木柱上仍然留有清晰火烧的痕迹,再往上一点点,陈年血迹飞溅墨似的黑点,斑驳了正面墙体,一直快要蔓延到屋顶之上。
姜黎呼吸猛地一滞。
白亭云也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悬着一颗心目光聚集在林之绪的身上。
十七年前先太子谢昭自焚而死,太子妃随后拔剑自刎,殉情而去——他们的死亡之所,魂断之处就在脚下这块地方。
刹那间,心口剜开了一道天堑般的鸿沟,剧痛争前恐后地钻到四肢百骸,几乎痛得林之绪呼吸无法继续的程度。
他微微弯着腰身,两眼死死盯着那些火烧鲜血飞溅的痕迹,大雪落满了他的肩头,这一刻他仿佛亲眼见到了双亲的离世,隔着十几年光阴,他无法穿越过时光阻拦他们。
只能将所有的撕心裂肺,无助的哭喊全部打包,硬塞捂在心里。
他在那火烧到焦黑地方,珍重地摸了摸。
转过头对身后的众人道:“走吧。”
工部的人跟在身后,喋喋不休,说着陛下的旨意,要他们尽快把府邸修缮完毕,如何要尽善尽美,白亭云凶狠地剜了他一眼。
那人喉头止住。
想了想又觉得应该说,“殿下,王妃,陛下的旨意,是想叫宫中梅园的梅花分出来一部分,那些梅树早年间也是先太子与先皇,一同栽下,有了梅树在,第二年这些荒草就能好打理些……”
“不然,去年夏天的荒草已经打了种子,这府邸的草没个三五年恐怕除不干净。”
林之绪刷地回过头,眸色凝了冰霜一样地看着他。
工部那官员立刻闭嘴,不知怎地,竟从西北王吓人的目光中看出滔天的恨意。
寻了二十年双亲,才找到家的孩子,在父母双亲所存在过的地方,并未触及到丁点温暖,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他独自凭吊的遗迹。
然而这一份万分珍贵的遗迹面前,凶手的儿子——谢明睿还要在上面加上“恩赐”二字。
旧的匾额很快换上新的,西北王府在京城横空出现,在外人看来,林之绪好像一步步捡起曾经,属于这座府邸的辉光与荣耀。
只有经历过那场血淋淋的浩劫的人知道,过去的如鸿雁过隙,再也回不来了。
父母曾经的居所,林之绪没有让工部的人去碰,而是自己花了整三天时间,与姜黎一起打扫、整理好曾经的一切。
除却陈年一碰就坏的衣料,起居用具,姜黎还在茶台附近发现一幅字画,娟秀且有些锋利的字体,一看就知并非出自林之绪父亲谢昭之手。
“夏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通俗易懂的诗句,再联想到妆奁内的黄旧画像,姜黎暗想,她的这位婆婆,应当是与普通世家女极为不同的洒脱女子。
搬入西北王府后日子短暂平静了一阵。
林之绪闲来无事,就摆弄旧日爹娘留下的东西,旧马鞭、书房笔墨纸砚、娘亲留下的书籍银针。
有了比武场上拿回章小公子往林家跑的更勤了。
他这会就跟宝财去年受伤的时候一样,求着有人指点,给他喂招,白亭云在校场露那一手,叫他彻底看不上家里的教习师傅。
“江南那边已经打起来了听说没?”
章世昌被白亭云摁在地上滚了半天,好端端一张白皙脸造得跟泥猴似的,他抹了一把汗水淌出的黑线,“哎呀!白大哥!我是让你叫我,不是让你揍我!看我这脸!”
他指着自己发红的颧骨,“我都这样了,一会还怎么去见云蔚妹妹?”
白亭云懒散地掀开眼皮,扫了他一眼,没理会他脸上那点连胭脂都不如的擦伤,“朝廷不是要剿匪么,不打仗怎么剿匪?”
此时白亭云已经被安排到了兵部,在兵马司化名挂了个闲职。
虽不用去点卯,但兵部好歹也正经去了几趟。
林之绪捧着几本医经,放在庭院里的木架子晾晒,视线瞥过了他们一眼。
章世昌说:“南边的怎么总也不太平,不就几个倭国的土匪么,朝廷竟然闹了这么大动静,动用了五万水军前去围剿。”
白亭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几个?”
章世昌不以为然,“难道不是吗?倭国那才多大点地方,恐怕连京郊的乡下都不如。”
在丞相公子的眼里,倭国就是京城周边乡下那么大。
白亭云淡漠地道:“过去五年,江南海上匪患,一度达到十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