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绪就那样定定地,居高临夏地目光与周敬虔相接,他们很近地站着,一高一低,青丝与白发,岁月无声地在两人之间做了交接。
谢昭的儿子,已经站的比周敬虔高出半头还多。
林之绪默不作声突然朝周敬虔上前半步,轻轻地抱住了他,微热的气息喷在脖颈,周敬虔听见他说:“多谢老师为我如此担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后也绝不叫老师担心便是!”
周敬虔侧眸看向他,目光里不可置信中带着安慰,“你能如此想便好……”
得了满意的答复。
周敬虔没在西北王府待太久。
屋外阳光正好,春日柳枝抽芽与微微风中摇曳,同一片日光之下,千里之外的金陵可能是饿殍遍地,满地尸骸。
如此温暖的情景下,林之绪却觉得此时比在楚王府的冰窖里还冷。
他像是被抽走干了魂魄那样孤零零地站在王府的会客厅里。
“姜……姜黎……”
救星一样的口气刚喊出口,姜黎立刻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将他倾身抱住。
“林之绪……”
林之绪狠狠回抱住她,“渔阳……倭寇会那么干……我、我……”
姜黎心底也似惊涛骇浪一样,怒意不停翻滚着,她说不出林之绪是无辜那样的话,他们彼此心底都再清楚不过,即便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以后,楚王谢安有了谋反的机会。
那也不一定会有倭寇洗劫大宴百姓的事情发生。
“倭贼最是没有人性。”
她想起她那个世界里的惨无人性的战争和无数惨案,低着嗓子道:“既然事情无法挽回,那就尽力弥补便是……”
“该怎么弥补……”林之绪紧绷的宛如一根随时都会绷断的线,“周敬虔说的……我不想按照他说的做,我不想顺应而为,我……”
林之绪对为爹娘报仇,从未动摇过,即便此时闻听,因为他谋划楚王谋反,所牵累出来的惨案,心底更多的也是愧疚。
“我不想顺应天命,什么是天命!”他嘶哑倔强地说:“谢衍懦弱无能,谢明睿虚伪多疑好大喜功,就连谢静桓都是好色成性,凭什么他们取代了我爹的皇位就是天命!”
“我不要顺应天命,我偏要反其道行之,我偏要拨乱反正!”
“那就不听他的!”
姜黎很果断地说,“你是人不是神仙,做不到所有的事都算无遗策,谢安身为秦王带外敌入境,这份罪责不能全都落在你一个人的身上……”
“林之绪……”她捧住林之绪潸然的面容,“不要怕,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江南。
渔阳县被屠的消息刚到叛军大营,安若海就和谢安吵成了一锅粥。
“我老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跟倭贼走的太近,不要跟倭贼走的太近!”
安若海双目赤红,怒声嘶吼,“渔阳县!去年是遭灾的地方,你想造了皇帝的反,不能做到名声言顺,也不能民怨四起,咱们现在所占一半地盘的将领,没有不跟倭寇有仇的!”
“现在弄成这样让我怎么办!”
“他们来质问我,让我怎么说?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
谢安白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武将服穿在身上,看似英武不凡,可神情确实萎顿不已,他长叹一口气道:“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他苦心经营二十年的贤王名声,如瓦片一般,被倭寇的屠刀剁的齑粉一般细碎。
“你没想到?”
桌子被安若海拍的震天响,“你与倭寇勾搭十余年了,他们是个什么尿性,你别告诉我第一天知道!”
“咱们的人!咱们的兵,有多少家里人被倭寇给杀了的?又有多少家里有亲戚在渔阳的,现在他们在渔阳杀了几千人!他们要是跟我闹起来了,你让我怎么弄,叫我怎么办!”
嗙嗙嗙,又是几下,脆弱的桌子晃了晃眼看就要被拍散架。
自清君侧的造反大旗扯起来,安若海的气焰便日益高涨。
现在是王爷也不叫了,从前的尊敬也减少了,有时候他底气足的,叫谢安以为,造反的十万大军好像都是他安若海的!
谢安拨开思绪,冷冷地看了安若海几瞬。
惯常和煦地笑又挂在了脸上,“你先别桌子!我知道你着急,当初作战指令不是咱们一起下的,你跟我谁也没想到倭寇这帮畜生,能这么行事不是!”
谢安拉下脸来,好言相劝,安若海这才好些,胸膛鼓了鼓,坐下仍旧怒气一脸,“王爷,你说如今咱们该怎么办?”
“朝廷的兵已经从松江府登岸了,咱们此次又没拿下来金陵,若是再这么下去……”
他们能迅速占领江南两省,全赖安若海曾经执掌朝廷十万随军,两省各地军事要塞将领,皆是被他以往日情分好言相劝威逼利诱,才向他们投诚。
楚王叛军十万兵马,听着人数庞大,两省地盘多。
但实际上,他们打过几场硬仗,那些地盘是靠实力打下来的,安若海与楚王心里都清楚。
“你别急!”
谢安说:“汪曾宪那个莽夫,是在你手底下成长起来的,他这人守城可以,突围……”他冷哼一声,“金陵现在是有了郭启瑞的兵,他腰杆硬了,但若是郭启瑞没了,金陵城了孤岛一座,你觉得他会坚持多久?”
安若海大脑猛地嗡鸣,“王爷你……你什么意思?”
“我知你与我站在这条船上,心里多有后悔!”
“王爷我……”
安若海急欲解释。
谢安却打断他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兄弟俩已经站在反贼的大旗上,我许诺过给你的东西,待来日本王登基,定然一样都不会少了你的!”
安若海独子突然被朝廷的人杀害。
事情来的太过蹊跷,和太过巧合,等安若海反应过来,为时已晚,谢安已经在外面放出安若海投靠叛军的消息。
谢安继续说:“只要拿下金陵,呃断朝廷南北水陆,距离我们剑指京城也就不远了,到时候你还担心手底下的人不肯听话?”
—
京城。
倭寇屠戮渔阳县百姓,三千余人,朝野震荡,皇帝震怒的当时就砸了手边镇纸。
楚王谢安为谋反打击,丧心病狂致此,于上于下,朝廷都必须对谢安倭寇还以颜色。
兵部与朝中众人,被紧急叫到勤政殿议事。
群臣同仇敌忾,都恨不得将楚王谢安扒皮抽筋,更有甚者提出要直接出兵灭了倭寇弹丸小国。
勤政殿里骂声不断,争吵不休。
整个全程林之绪都冷淡地听着,皇帝谢明睿正怒到上头,此时没去顾上他神色有异,增援江南的兵将已经派出,群臣与皇帝商量来商量去,也就商量出来个,下旨江南大宴军队,但凡遇上倭寇务必斩尽杀绝的命令。
从勤政殿出来,夕阳的日头还没下去,残阳像是割破了谁的血液飞溅上去,染得天边白云连绵鲜红一片。
江叙平盛怒之中,脚步飞快,都快走到宫门口了,才发现林之绪已经被他落下好远。
等了一会,也不见这人脚步加快,神游天外的样子像是在做梦。
“你干嘛呢?”
江叙平驻足了好一会,才与林之绪肩膀平齐,“怎么走得这么慢?有心事?”
林之绪说:“没有,就是在想江南的事。”
“这帮畜生!”江叙平咒骂了句,“要是武人出身,我现在立刻就去江南高低杀几个倭贼泄愤!”
林之绪眸色浅淡一片地看向他,微微出神片刻后道:“叙平,我还有些事情,你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