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地陷不过如此。
就算金陵城即将丧命也不足此时的寒冷恐惧半分。
林之绪眼前发黑,身型重重地晃了下,一只手砰地一声撑住桌子,眸光几欲喷火,他轻微着头生平第一次乱了方寸,“你、你从哪里听来的传言!”
“三哥!”燕小春急出了哽咽,“是真的!午后的八百里加急,现在周阁老已经叫六部重臣全部到勤政殿应对接下来战败的事!”
怎么会败了……
三十万人,几乎是犬戎人三倍的兵力,大宴精兵强将,无数先进炸药火器加身,怎么谢明睿他就败了呢。
耳边嗡鸣不断,燕小春的嘴巴一张一合,嘴里说的什么林之绪一个字分辨不清。
许久之后。
“朝廷兵马要渡河去攻打犬戎军,三十万大军全部出发!”燕小春的话语重新进入耳膜,“寒冬腊月的白涂河冰面,别说三十万大军,就算是百万千万人踩上去都没事!”
“可谁……谁知道,犬戎人竟在冰面上掏了冰窟窿,把炸药事先埋在里面,等朝廷的大军一到……”
比起犬戎人怎么会有炸药。
林之绪担心一个更为严重的事情,身体上的汗毛全部倒竖,他咽了咽吐沫艰难地说:“皇、皇帝呢,谢明睿呢!”
燕小春从未听过他三哥,从如此狠厉的语气问话。
“谢明睿有没有被俘?”
燕小春愣了愣,立刻摇头,“没有,最后一万人护送陛下和太子逃离了白涂河的范围,一路被追击到了鸡鸣关,中午来的战报上说,犬戎人长驱直入,已经攻打下来了同州府,算算日子,咱们的老家吴州府……”
吴州府与同州府比邻相隔。
就算八百里加急,西北的战况送到京城,最快也要五六天。
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林之绪千算万算,怎么都没料到,谢明睿竟然会如此草包,直接将大宴江山最后的家底一次性全给败光了。
带了三十万人出征,还能吃败仗,败得如此憋屈,如此丢人,是所有人都没能想到的。
勤政殿又周阁老坐镇,没等到当天晚上,周阁老亲自派人来请,请西北王殿下,以一品亲王之尊坐镇京城,以防各地藩王趁此机会心生反意。
林之绪犹豫了下,摇头拒绝了。
并非是,他看着江山倾覆而无动于衷。而是皇帝还没回京,吃了败仗的皇帝,面对颓唐的败局,但凡是长脑子不缺心眼到家的皇家人,都不会轻易跑到内阁去裹乱。
即便是身有救世之能,有三头六臂,在皇帝还没狼狈滚回京城的时候,在内阁展露头角,哪怕谢明睿此时不说什么,不表态,将来都难逃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
可怜周敬虔一把年纪,前半辈子为谢衍擦屁股,后半辈子为谢衍生的儿子擦屁股。
老爷子走出王府的时候,两手边都是让人搀扶着离开的。
“怎么办?”姜黎靠近了说,“同州府过去就是吴州府,吴州府再往西南就是鸡鸣关,三十万大军只突围出来不足十分之一,要怎么才能守住大宴最后一道关隘!”
“鸡鸣关易守难攻,朝廷现在最近的兵马,也就是汪曾宪的江南部队!”林之绪幽深地叹了一口气,“可远水解不了近渴,江南的兵最少要十天才能驰援鸡鸣关!”
十天!
战局瞬息万变,仅仅一夕之间,御驾亲征的三十万大军,就被犬戎人屠戮个干净。
十天,鸡鸣关就算有天兵天将守着,也未必能挺到援军的到来。
“那京城不是还有神枢营?”
“神枢营的兵动不了!”林之绪摇头说:“京城三大营自大宴开朝便只听皇帝一人调遣,若是京城连这三万人的最后防线都没有了,各地藩王一旦心生反意,那着山江就彻底完了!”
姜黎缄默地低下头去,漫长而又低迷的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此时此刻的姜黎是不信的,起码她是不信,林之绪会一点办法都没有。
即便林之绪现在什么都没跟她说,但她心里始终相信,若是局面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那今夜离开王府的就不可能只有周敬虔一人。
“很晚了,睡吧……”
林之绪拉着姜黎掌心微凉关上了寒意沉沉的窗子。
直到闭上眼睛假寐之前,他们俩都没提及心里面惦记万分的名字。
天寒地冻的鸡鸣关,就算是呼口气都带着冰碴子,漆黑幽深的天空,仿佛吞人的大口,狰狞地张开着,配着夜枭不断啼哭,一声声崔古拉朽似的叫人心生无边胆寒。
白亭云靠在城楼下,周身盔甲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满身的血迹还没发黑便已经凝结成冰,只要微微一动,血色的冰碴就卡拉卡拉地往下掉。
皇帝贸然进攻白涂河,他不是没阻止过。
但满军营的人,上到主将副将,下到士兵,没有一个人能听他的。
他是个太监……这一无数次把他钉在耻辱柱上的事实,再度被人从刚刚完好的结痂的伤疤里掏出来。
白涂河河面宽百丈有余,底下急流旋涡无数,每年丧生于此的渔民不计其数。
从知道皇帝要趁着河面结冰征讨犬戎开始,他就不断地企图靠近圣上的营帐,企图用自己十几年前与犬戎一战的经验说服皇帝,取消从白涂河跨越国境攻打犬戎的计划。
可几次三番的求见下来,只得了贴身太监,过来几句安慰,还有皇帝一副写着‘大义为公’的四字题字。
大义为公……
这四个字,顷刻间就把他的所思所想,所有担忧全都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白亭云不过是个人人都瞧不起的太监。能有机会陪伴圣驾出征,为朝廷鞍前马后,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不要再作妖,不要再提反对意见。
根本没人会听你的!
“怎么样?”
白涂河一战,白亭云死里逃生,他的虎口早已裂开冻得不成样子,虽然几乎感受不到疼痛,他还是用脏到发黑的布条勒紧了虎口的裂伤。
李永年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他的一只眼睛被砍伤,不知瞎没瞎,胳膊上的绷带歪出来半拉,露出鲜红狰狞的伤口。
他在白亭云身旁一屁股坐下,嘴里呼出一口寒气,“已经拨了五千人送皇帝回京城,现在鸡鸣关满打满算还剩下不到两万人。”
其中还有八千乃至一万的伤兵,这些李永年即便没说,白亭云也心中有数。
逃出来的兵一共就那么多。
不到两万人,送金尊玉贵的皇帝滚蛋,用了五千人,剩下的也就是些残兵弱将。
若是皇帝没有被吓破胆,或者他还有三分血性,没准还能跟将士们守在鸡鸣关。
可显然他们这位好大喜功的皇帝,没有!不光没有血性,他连脑子都没有!
要依仗鸡鸣关易守难攻的天堑,两万多兵将还能勉强坚持到朝廷援军的到来,少了五千人,无异于将鸡鸣关拱手相让。
“百姓们都撤回关内了吗?”
白亭云又问。
此时李永年从怀中掏出来一壶酒,自己仰头闷了一口,递给了白亭云。
白亭云挑了下眉头,意思是——你竟然还有这好玩意?
烈酒入喉,驱散了不少寒冷,李永年说:“傅大人已经护送着吴州和同州的百姓入了关,这些百姓他们正往关内走!”
他两眼眯着笑了下,满布狰狞血痕的脸显得更吓人,“这酒不错吧!”
白亭云笑了下,“还不错,是同州府城东头郭家酒铺的?”
李永年说:“是傅大人临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两壶酒,难得你还能记得是老郭家!”
“怎么不记得!”
好歹他也在同州府当了六七年的镇守太监,若是当年伺候的老藩王还在,此时没准能抱着他痛哭流涕。
“对了,前年你妹妹成亲我还去了呢!”
“你去了?”李永年顿时眼睛亮了,“怎么样,我妹妹那天漂亮吗?丞相府接亲的排场大不大……”
深白月色下,两个比阴间修罗还吓人的人,凑在一起聊得热络,仿若一见如故。
七日后的深夜,皇帝屁滚尿流逃回京城。
京城里熟睡的百姓,只觉得床榻震荡不已,有好奇探出头来想往街面上瞅瞅的都被士兵凶着喝了回去。
林之绪是第二天一早才得知皇帝回到了京城。
一同回来的还有跟皇帝同样胆小如鼠根骨的太子殿下。
林之绪半点没耽搁,早饭都没吃,直接坐轿子冲到了兆瑞王府,见了宋慕屏两眼肿得像核桃一样,兆瑞王府满院子要往梁柱上挂的白布心里咯噔一声。
“表姐……”
宋慕屏见了他来,立刻脚下一软,被谢永怀急急扶住,一把扑到了他怀里,哀恸的哭声顿时响起,“表弟!我当初不该不听你的!”
“我的儿子,我的儿!文逸,他彻底回不来了!”
一场大战带走了几十万大好男儿,有多少个战士在白涂河无辜枉死,就有多少个母亲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有多少个妻子孩子失去自己的父亲丈夫。
朝廷出了这样的塌天的事。
一连几天早朝上的情况,林之绪都没去打听,即便他不打听,那些凄惨的话语还是不停地往耳朵里灌。
皇帝第三天上了朝第一件是,就是向天下臣民发下了“罪己诏”
可就算皇帝谢明睿,朝老天磕头,朝天下臣民百姓认错,也改变不了现在大宴兵将一空,粮食无处筹措的现状。
周敬虔坐在西北王府的书房内,以往矍铄的目光变得沉痛浑浊,仅仅几天过去,老头一直挺着的脊梁,就跟被人抽走了一样,瞬间垮塌了下来。
“明绪啊!”
老迈而忧愁的声音响起,“目前这个情况你不能不管啊!”
林之绪坐在火炉旁,拿着铁钳往燃烧得通红的火炉里添了一块炭火,雪白狐裘围着他的下颌,青年男人的俊朗与冷漠一览无余。
良久之后,林之绪说:“老师,皇帝不相信我,你希望我还能怎样做呢?”
从始至终,谢明睿出兵三十万远征西北,都没跟林之绪打过一声招呼,哪怕是出出征前跟他吃顿饭。
“楚王犯上作乱的时候,老师怀疑我是始作俑者!”林之绪语气淡淡地说:“我想推行先父遗愿,改土归流,还未及遭到所有世家党派的攻击,老师便要我低调行事!”
“现在大宴江山,千疮百孔了,您想起我来了!”
他淡笑了下,笑容里情绪悲凉的狠厉,都叫周敬虔惊心不已。
这么些年下来,他总是以为这孩子是披着羊皮的狼。
乍然之间,他忽然发觉,是自己前他良多,对他太过苛刻。
周敬虔不满老年斑的手肉眼可见地抖了抖,想要抬手去抚上与他父亲,自己的得意弟子先太子谢昭几乎一模一样的鬓角,却被林之绪给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