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一喜,“小姐,你这是……”
窗子忽然从外面被风吹开,丫鬟嘟囔了句,“多大的风,怎么还自己开了呢。”
满脸捂着严实的男人,从天而降一样直挺挺地站在了窗外,丫鬟刚要叫,却被捂上了嘴巴。
满身黑衣的男人,拖住丫鬟,跳进屋内,掏出一封信,递给已经抽出长剑的李云蔚,“李小姐,这是有人托我给你送的信!”
金柏舟把信交到李云蔚手上转身离开。
丫鬟后怕似的松了长长一口气,刚要张口说话,却见自己小姐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而那封信,已经在灯罩上方燃烧成灰烬。
天启三年的冬天雪格外的多,天仿佛是漏了一块,白云绞碎了一样的雪飘洒人间,下也下不完。
温大千领着十五岁的女儿温玉儿,拎着一个破包,手拄着拐棍,从漳州走了将近一个月,终于到了皇城根底下。
这座巍峨的城池,跟漳州老家的县城太不一样了。
光是看着节次鳞比的繁茂街道,温玉儿几乎就要迷了路。
“玉儿,小心看着点路,别走丢了!”温大千拽了一把差点跟行人撞上的女儿,叮嘱几句,“这儿不比咱们县城,你要是跟爹走散了,我都没地方找你去!”
“爹,我知道了!”
温玉儿脸上脏兮兮的,尽管模样长的好看,但怯懦小心的眼神还是泄露了几分乡下人特有的土气。
“爹,咱们要上哪里告状啊!”温玉儿问。
这一路上,他爹都没有透露过,离家千里来京城是要干嘛,她只知道,好像是要告状,告一个大人物的状。
“先去一趟顺天府!”
手里连状纸都没有的一介平民,想状告当朝丞相,这简直比登天还难,温大千父女俩刚到了顺天府,表明了来意,衙差根本连升堂的机会都没给。
直接以民告管,犯上作乱,打了温大千三十大板,扔出了顺天府衙外。
可怜温大千父女俩,进了京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找,温大千就落得浑身是伤,冰天雪地中温玉儿,拖拽着浑身是血的温大千在积雪成冰的地上,艰难行走。
周围的百姓对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在温玉儿说走嘴了,说他们是来转告当朝丞相章骅的时候,人群更是鄙夷万分,仿佛他们就是跳蚤瘟疫一样膈应人。
身上的钱连住最下等的大通铺都不够。
温玉儿只得拖着去了半条命的老爹,住进了鱼龙混杂,叫花子遍地的破庙里。
京城里好像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喜事,隔三差五的就有人放鞭炮,茶馆里的男人们,说着什么西北战局,什王妃死了十分可惜。
这些温玉儿都听不懂。
她只知道,他爹要告丞相,他们千里迢迢从漳州到了京城为的就是这件事。
温玉儿跟她老爹一样死犟的性子,她爹是被顺天府的人打了个半死,她就认死理去顺天府门前要说法。
平头老百姓,告天上的人物当朝丞相,最冷的笑话都没这冷。
可温玉儿就不,就打定了注意,非要给自己个爹讨个说法不可。
临近年底,段游忙的不可开交,每每路过府衙门前,看见那父女俩,都要好奇问上一嘴,府衙里的人哪敢跟他说实话。
就说是过来要饭的,给了粥饭还不知足。
段游虽然心里起疑,但也没多想,马不停蹄地去忙其他事了。
三天后的正午,温玉儿父女俩身上的钱花光了,半个铜板不剩,为了给爹省钱买药,她已经从昨晚饿到今天正午。
绳子把肩膀勒得生疼,身后木板上的老爹闭着眼,发烧使得他脸色不正常的红着。
“该去哪里呢……”
“要怎么才能,让爹活下来,她也活下来。”
一脚一滑地艰难走着,温玉儿眼前发花,视线逐渐看不清,寒冷和饥饿将绝望发酵到最大。
泪水没等淌下来呢,就在脸上结成了冰。
脚步沉重,意识昏沉之间,她猛然想起来,自己大爷爷活着的时候,曾跟她说过一句话,“命若浮萍,无所依……”
“命若浮萍无所依……”
砰一下,温玉儿只觉得额头很疼,温热的东西顺着鼻梁淌了下来。
旁边有人大声叫,“殿下,前面有人撞在了马车上晕倒了。”
身体被人扶起来,温玉儿困难地睁开眼,一个少年模样的男人,在弯腰同她说着话,“你还好吗?”
‘这个人长的可真好看啊……’
行将冻死的温玉儿,生死之际,还有心感叹男人的样貌,她从生下来就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满身绫罗,金缕发光的鞋子。
身体忽然变得轻飘飘,她好像是被人抱了起来。
“殿下,您要把她抱回府?”
谢文逸没了,谢静桓身边又换了新的跟班,他皱眉想了下,怀中女孩身上散发的酸臭味,让他嫌恶,想立即丢掉,但这女孩裸露出的额头和秀丽的面容,又让他有些舍不得。
男人有某些情况下,是最虚伪的生物。
在色心和胆寒东宫太子妃的两种心态纠结下,谢静桓恶向胆边生,脑中蓦地蹦出个想法,他道:“你在西城不是还空着个小宅院?”
跟班一愣,“是,是有个三间瓦房,里面火炕细软都是县城的,殿下您是要把这女的安顿到哪儿去?”
谢静桓点了点头。
京城多少世家老爷妻妾成群,背地里养外室的不计其数。
怎么他贵为太子,还要守着一个女人过。
难道就因为一句谢家专出情种的传言?
谢明睿掠了怀中女孩一眼,嗤笑一声,“先不回府,去你的那个院子。”
他抱着人上了马车去,跟班立马跟上,随即一脚踏上马车,又被谢静桓一眼给瞪了下来。
跟班问,瞥了一眼地上,不死不活的老汉,“殿下,那这个人呢?”
爱民如子,从来不在这位心思常年发春的太子心上,谢静桓语气冷漠,看都没看,“你说呢?你找乐子,还要带着人家的爹一起吗?”
跟班愣了一下,心道;这太子殿下长的像个人,实际上可真不是个东西。
跟班连连应承,“哎哎,这就把这老头扔一边去。”
—
凡尘如梦,几天时间仿佛指尖流淌,京城里关于西北王妃殁了,西北王伤心过度,不让办丧事的流言议论纷纷。
早先这位西北王妃身负妖异的传言,就在坊间流传得像模像样。
如今西北王伤心到生不如死,就快疯魔了的传言更有了发挥的余地。
妖妃和深情王爷的桥段,甚至都被人编成了凄婉伤感的画本子,在茶馆里不断宫人评说。
在神枢营,按照原计划进京的前一天夜里,仿佛大门轰然打开,两位少年身染风雪,急冲冲回了家。
第二天西北王妃根本没死的消息,传了出来,不知震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可据知情人透露,西北王妃即便没死也跟死人差不多了。
出事是真的。
爆炸也是真的。
只不过出事当时,有个正在跟姜黎说话的小兵,先燕小春一步扑倒了西北王妃,用血肉之躯挡住了书生半身的炸药。
大宴军回京这天大雪封门,京城下了今年冬天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皇帝陛下不惧严寒,摆驾城外十里亭,率百官迎接凯旋而归的大宴将士们。
然而那百官之中并没有西北王林之绪。
大宴军功绩彪炳千秋,皇帝和朝臣们顾着喜悦都来不及,自然没理会到,礼部官员将身负重伤的西北王妃,从迎接将士们的宣德门的名单上给排了出去。
大雪飘絮的清晨,推开风雪满怀的房门,倒尿壶买菜的百姓,突然见到了这样一行人,他们所有人都骑着马,众人中间围着一辆马车。
不知是在雪中行走了多久,他们每个人几乎都成了雪人一般。
他们沉默且肃穆地一言不发,缓缓朝着东城的方向驶去。
西北王府同样站了这样一群人,希望又重新点燃了他们的眼眸,他们期待着,也伤感万分、愤怒万分地紧紧盯着巷子口。
林之绪不知在雪中站了多久,肩膀和头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
“回、回来了!”
不是是贾宇,还是石头喊了一声。
姜敏哀哭一声,直接冲天雪地里跑了出去,连身上高挺个的肚子都顾不上了,跑到马车跟前把车马车就开始哭。
“姐……!”
怆然啼哭,突然爆发在沉静的西北王府前。
所有人都围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护着从马车上抬下来的担架。
梦境在这一刻重叠也在这一刻彻底打碎。
宝财向渊范启年,迟鱼抬着姜黎到了林之绪跟前,宝财看见林之绪第一眼就哭了出来,“三哥,我们带着姐回家了!”
白亭云死咬着牙,愧疚地盯着林之绪说:“对不起,我没能护好她。”
林之绪谁的话都没回,他注视着担架上的人,暴雪中逐渐红了眼,呼吸忽然续不上去,担架上盖了被子,遮住了姜黎的全部,只露出他熟悉的轮廓。
属于这人世间,他最爱的女人的轮廓。
林之绪在被子下摸了摸,摸到她冰凉的手,他把额头贴了上去,很轻,像是怕弄疼了她一样,嗓子突然说不出话来,嗬嗬地哽咽两声。
林之绪泪眼砸在被褥上,他说:
“娘子,回家了……”